他虽然是个莽撞的,于骨肉手足却十分有心,只是为人粗鲁,很多时间便不显。这会儿经了牢狱,他又瞧见这么些个至亲,也难得有些悲从中来,陪着一并哭了一场。 正是众人言语拭泪,各个宽慰,各个询问的时候,忽得有人从旁呲得笑了一声,因道:“我听说大爷已是放了出来,特特赶过来迎接的。只说这也是个一桩喜事,怎么到了这里,瞧着母亲、妹妹你们,倒似抱头痛哭?难道还有什么事,我竟不知道的?” 众人一听这声音,便认出是夏金桂,原来到了胸口的满腔酸软悲痛顿时一滞,垂头略作收拾,又渐渐散开来。 宝钗、薛蝌并宝琴三人略略行礼致意:“嫂嫂来了。” 薛姨妈却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言语,只自顾自拿帕子擦了眼角,又转头拿了茶来吃。 倒是薛蟠见着她来,怔了片刻后,还有些恍惚地站起来,咳了两声,才道:“奶奶来了。” 夏金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往众人身上一扫,最后在薛蝌身上停了片刻,才有收回视线,伸手弹了弹衣袖,因道:“大爷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第296章 归来 薛蟠一怔,转头去看薛姨妈,却见她冷笑道:“我倒打发人去了,只是那丫头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个茶壶砸破了额头,又是骂又是打的,我也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打量着蟠儿回来,倒误了你清清白白脱身去的好事,还是别个什么,很是不敢打搅了。” 她平素口齿也寻常,这几句话却是说得尖酸,偏偏薛蟠细想了想素日,也觉这事大约是真,当即不由撂下脸来:“母亲打发去的人,你也只管打骂不说,还要抱怨什么?” 夏金桂冷笑道:“我怎么知道她是报信的,平日里打发个人来,不是嘲笑,就是管束,唯恐我丢了你们薛家的脸面!也不瞧瞧,现拿出例来,我好歹也是清清白白一个人,偏入了你们家,什么泼辣刁钻古怪的名头都只管往我身上招呼。现一家子齐心,只拿着我的短,还要我说什么!” 说到这里,她往地上一坐,便泼天似得叫骂起来,一时指着薛蟠骂贼配军,一时暗里讽刺薛家其他人。分明只是一个人,倒是能将满屋的人都压倒了去。 薛姨妈气了个倒仰,面白气噎地站起身来,手指着夏金桂恨声道:“你也不必调三窝四,指桑骂槐,亏得还是旧人家的女儿,倒在婆婆相公小姑子小叔子跟前撒泼起来!你不肯合离,好,我也不要这脸了,就是蟠儿,经了这一回罪,还怕什么?明儿我就休书一封,送到官衙里头去,你要不肯,我也不怕正经打官司!” 这话一出,众人都吃惊起来,就是薛蟠也跳将起来,叫了一声妈。 宝钗打量着夏金桂言语,见她稍稍发泄了一番,正要言语弹压一二,好完了今日的事,忽咋咋听到这话,也是回头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却难得刚强起来,浑然不似旧日的模样,也不理夏金桂陡然阴沉下来的脸,张口就喝了两个结实有气力的婆子,命她们将夏金桂拉出去。 这一通施为,弄得满堂寂静,就是夏金桂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生生被拽到外头去,才高声叫骂起来。 因前头的话,她也没了顾忌,竟指着薛姨妈骂了几句。薛蟠听在耳中,又是牢狱里经历了一回,满腹羞惭气恼的,当即脑子嗡的一声,也不知怎么的,就跑将出啦,当头就给夏金桂一个掌掴。 这啪的一声落下,真个里外都安静下来,连着拉拽的两个婆子都觉出异样来,讪讪得放下手略退了两步,唯恐受到牵累。 倒是夏金桂一手摸着脸颊,两只丹凤眼直直瞪着薛蟠,竟没有叫骂,反倒忽得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来:“好,好你个薛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说得这一句,夏金桂既不叫嚷,也不动手,竟不用那两个婆子拖拽,自己扭头就走。 一身大红的衫裙,被日头一映,鲜红异常。 薛蟠不由看得怔住,迷迷糊糊的,倒有些醒不过神来,还是宝钗走到跟前来,叫了他一声哥,他才忙忙回头:“怎,怎么了?” 宝钗打量他两眼,见他神态倒还如旧,方往夏金桂远去的身影投去一瞥,片刻后又收回来,只拉着薛蟠往里头去:“罢了。妈还在里头等你呢。这一桩事,也是时候说一说了。” 薛蟠胡乱应了一声,到了里头,却见薛姨妈敛去了前头的神色,满脸倦怠疲惫:“蟠儿,你在里头不知道,这几日她闹成什么样。咱们家也糟践不住了,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竟是娶了个活太岁!” 说罢,她便将夏金桂近日种种言行说了出来,又道:“原是一家人,有福一道,有祸也是一道。不说旁个,就是你琴妹妹,这些日子也是多有受累的,好些事原说定了的,梅家又瞅着情景拖延下来。她说过一句话没有?反倒是百般帮衬我们料理事体,满心盼着你早些回来。” 薛蟠也没得话说,他早就深悔娶了这么个搅家精,只是到底被辖制住了些,又觉两家相当,去了这一个,后面再寻,又能寻什么好人,是以混着做罢。 这会儿薛姨妈强要如此,他虽还有些舍不得,却也没有旁话可说,只得垂头应下。 宝钗看着情景已定,虽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也不肯当众说出,又见薛姨妈、薛蟠都是精神不足,连日的疲惫忧心耗损不小,她便款款上前来劝道: “这一桩大事,究竟不能一日两日就落定的。妈忙乱了这些日子,又提心吊胆的,睡也不得好睡,哥哥更不必说,在牢狱里,纵有亲戚打点了人照料,也难免气味腌臜,吃睡无着的,少不得又要担着心事,煎熬着人竟瘦了一圈,都该好生梳洗安歇了才是。” 她说得细密真切,薛姨妈并薛蟠也觉疲惫,便略说了两句话,一个回自己屋子,一个去了书房,各自歇下不提。 宝钗见两人去了,才回首与薛蝌、薛宝琴道:“你们也是连日的劳累,快歇着去罢。旁的事,自然还有我呢。” 宝琴道:“姐姐操持家里的事,连着里外打点,比我又要辛苦十分,更该回去歇息才是。” “我自然有数的。”宝钗道:“你们只管安生歇息,等醒了后,再替了我也就是了。二来,我也问问嫂子那里,终究这是一桩大事。” 见她提及夏金桂,宝琴与薛蝌对视一眼,只得答应着去了。 倒是宝钗见他们兄妹两人去了,轻轻喟叹了一声,眉头紧锁暗暗有些思量: 难道母亲也觉出些异样来?或是嫂子也在她跟前露了些行迹? 她素昔也是有些心机的,又是这样没人伦的想头,怎么一出出落到人眼里去?还是打量着有个旁的主意不成?也罢,母亲既这么说,便剜下一块肉,能断了这么一门亲事,于哥哥于家里也未必不好。只又要结一门仇怨了。 想到这里,宝钗摇了摇头,一时又想起薛蟠的事,到底还有贾家等处姻亲照料,便唤来丫鬟,斟酌着旧日的礼单,备下几处的谢礼。 至如夏金桂处,她却没有打发人去,只等料理完诸事,她方打发了两个婆子:“你们去瞧瞧大奶奶,若她歇下了,便寻她身边的丫头来。若还没有歇下,也偷空告诉她们一声,得空了过来回我的话。”说着,她便吐出两个名字。 那婆子答应一声,自去了。 这事儿才定下,外头忽得有人报信来,道是梅家又送了东西过来。 宝钗便猜着,这是打量着事情完了,又有贤德妃有孕一件喜事,才这么着。她不免沉沉叹了一口气,忙将打发来的两个婆子请进来说话,料理了事,方揉了揉眉头:琴妹妹这一桩婚事,着实使人烦扰。只是姻缘早定,梅家论来也是高嫁,竟也只得如此。 如今哥哥的事既完了,竟还是将她的婚事早些料理明白才好。虽说梅家似有不满,可这结亲原不是结怨,正经的原配发妻,原与旁个不同。她又生得秀美聪敏,差不多的人家,也不必愁日子难过。何况梅家清贵,素来家教严苛,礼数周全的。 想到这里,宝钗才吐出一口气,低头吃了两口茶,那两个婆子便来回话,道是夏金桂虽安静了些,却还没有安歇,只告诉了人。 宝钗点一点头,打发她们下去,回头就有莺儿到了跟前来:“姑娘快歇一歇罢。只这么熬油似的煎熬着,可怎么是好。” 宝钗道:“也罢,事儿差不多料理完了,我去屋里略养养神,有什么事,小的你先打发了,后面再料理,要是有什么大事,还是叫我起身为好。” 莺儿自是答应了,伸手搀扶宝钗起身。 宝钗摇了摇头,自理了理衣襟,往外头去。只是她待在屋内半日,又瞧了账本,如今出来,日头一映,明晃晃的不免有些眼睛酸涩,微微有些泪意泛上来。 她抬头看了看,正要收回视线,猛然瞧见那边贾家的小楼,当时不觉脚步一顿,忽然生出个念想来:昨儿那边老太太并姨母大约已是往宫中去了一回,后面既没消息,大约都还是好的。 宫里啊,娘娘,娘娘,亏得是她,不然前头那一桩事,未必能有如今这么个结果。哥哥虽还是末端,可到底也是连到一处的。那边大老爷更不必说,一个不好,怕是枷锁都得上身。 虽说女孩儿家,原比不得男人治国理事,担当门楣,可要是有这么个力挽狂澜的法子,也不辜负父母教养,家族供奉一场了。 一时想着,她心里便有些酸涩。 旁边的莺儿原不知她的心,只瞧见宝钗往贾家那里看着,便笑道:“姑娘忙乱了这么些日子,这是想要往那园子里散一散,见见宝二爷,探姑娘并林姑娘他们了罢。” 宝钗一听,立时警醒过来,因嗔道:“又混说,家里这么些事还没料理齐全,我哪里有这个闲心。” 一时说,一时早往自己屋子里去了。 莺儿听见,却努了努嘴,也不敢再说旁话,跟着服侍宝钗歇下,自己出来守在外头。 因前头事早已被宝钗大致料理了,这会子也无旁事,她正百无聊赖预备取了针线胡乱做一点,就听到外头有丫鬟回话,道是贾家遣人过来了。 第297章 相会 她到了里面告诉一声,宝钗忙命请进来。 却是王夫人打发彩霞过来,问薛蟠回来的事,又说今日本是有心过来,只恐薛蟠牢狱多日疲乏,又是骨肉团聚的,便没登门,预备明日过来瞧瞧云云。 宝钗听完,便命彩霞坐下,自己也重坐回圆凳上,又让茶,且说出一番话来:“姨母一片慈爱之心,我代母亲并哥哥愧受了。只是,我哥哥本就是小辈,他这一桩事又多劳姨父姨母他们帮衬。如今姨母再要登门造访,他岂有不惭愧的?合该明日他过去拜谢才是。” 彩霞笑道:“若说这个话,姑娘反是外道了。亲戚相帮,原是常情不提,就是我们太太,素日里也是极心疼薛大爷并姑娘的,所以才有心登门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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