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鹦哥。”鸳鸯见她醒了,忙起身理了理靠背,又笑道:“也不知什么事,可巧就来了。”说着,又绕到贾母身后,伸出手指头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揉按了两下。 鹦哥已是走到近前来,笑着道:“是我扰了老太太睡觉,该打,该打。”贾母见着她来,却不提甚么事,只插科打诨地说些闲话,便道:“你们扶我到里头去躺一会儿,在这歪了半天,倒真有些乏了。” 一行人听了,忙扶着她到了内室,又略作梳洗,贾母便使旁人出去,独留下鸳鸯并鹦哥两人,因道:“可是玉儿那里有什么事?”鹦哥垂头敛眉,免得显出什么神色异样,口里缓缓将先前所想之事道来。 这些饮食起居的小事,贾母本就不会计较,见鹦哥说得细致恳切,一条条说得分明,竟是用心竭力之极。有些个话,虽从未听过,细想来却大有情理,她又极怜爱黛玉,不由连声称好,一口应下不说,还道:“往日里你做事妥帖老成,我原说不错,不曾想竟看得轻了你。这一通话安置得分明,只那饮食就又贴近江南风味,又好克化,且能滋养身子,原是有见识心胸,才能筹划出来。唉,你娘早年是敏儿的身边人,现今玉儿来了,你又与她投契,可真是有些缘法了。” 鸳鸯在旁听了半晌,心里也有些吃惊,见贾母这么说,忽而想起早前鹦哥说得话,便笑道:“老太太的话再是不错的,她头回见林姑娘,就有些怔怔的。我们问她,她只说哪儿见过,面善得紧,却不知道缘故。” “哦?还有这么个缘故。”贾母年老之人,又年善信佛的,于这些个缘分之说自然有些信服。 听了这么一通话,看鹦哥便与旁人不同,当下唤她到了近前,又细细打量了一回,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这就好。先前我将玉儿接来,旁的都不怕,只恐她不服水土,想念父母家乡。如今既有了你,倒能放心了些——凡百事情,她女孩儿家家面皮薄,张不开口的,你只管告诉我。万事,且有我呢。” 鹦哥忙应了一句是,又笑道:“我瞧着姑娘这两日饮食懒进,便问了雪雁,这才琢磨明白的。想来姑娘觉得这等小事,又是新客,不好张口的。但依着我的傻想头,老太太素日最是挂心姑娘,若是为着这一点子小事竟坏了身子,岂不可惜。旁的却都极好的……”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做出犹豫的样子,却不等贾母询问,又添了两句:“只是我瞧着姑娘,很是想念姑老爷,桌案上的匣子里,专放姑老爷的书信,时时瞧两眼的。” 这倒也是人情,但这天南地北的路途迢迢,书信毕竟有些烦难。贾母想了想,便道:“如今大江南北,书信往来倒也比先时容易些。只是要托驿站之流,总有遗落的,还是得使人往来。乘船来回,总也要一二月,幸而现今官船方便,家中也有采买,又有管束南边宅院田地的事,每月里打发两个小厮,送个家书之类,倒也不难——他们父女分离,书信报个平安,竟也罢了。这事你不必管,我心里有数了。” 得了这么两通话,鹦哥心内欢喜非常:黛玉最能依仗的,贾母且在林如海之后。如能父女常有书信往来,不说有个寄托更能使黛玉心里畅快些,沟通消息这一件就很重要。比如林如海病重这一件事,要是早些发觉,或使他辞官修养,或择京中名医过去诊治,哪怕黛玉回去多住一阵,也都能有更多的选择。 心里念着这些个事,她双目晶亮,两颊喜色更胜。贾母并鸳鸯看在眼里,倒觉有趣,鸳鸯更嗔道:“你这小蹄子,原是这屋子里的,早前怎么没这么个心肠?只憨吃憨玩,一味做了吩咐的事便罢。如今与了林姑娘,倒活络起来,这一心一意的,竟似袭人一般了。” 鹦哥只嘻嘻笑着讨饶:“老太太原是老寿星,凡百事情,一句话便能了结,哪有什么犯难事。况且,鸳鸯姐姐比我强十倍,原也用不着我的。” 如此说笑一回,外头自鸣钟便敲了十下,又有丫鬟报信,道是邢夫人、王夫人来了,鹦哥忙告退而去。 回到碧纱橱中,却见黛玉正歪着头解九连环,边上有个宝玉,正指手画脚的。只多了他一个,屋中便添了十分的热闹,又有袭人等正在旁与雪雁说着闲话,见她回来,便起身让座儿。 鹦哥忙摆了摆手,笑道:“姐姐只管坐,我坐这儿就好。”说着,她寻了张圆凳坐下,偏头看向黛玉,见她也正凝神望过来,便笑着点一点头。 黛玉手指一顿,边上宝玉便发觉了,扭头看向鹦哥,笑道:“鹦哥回来了,方才去哪儿了?”鹦哥抿着嘴一笑:“原是寻鸳鸯姐姐说一件事,没想着老太太有话吩咐,就耽搁了一会儿。” “怪道我过来半日,竟没见着你。”袭人提壶倒了一杯茶,推与鹦哥:“老太太那里火盆多,又有吩咐,只怕也说了半晌话,嘴边儿都起皮了。” 鹦哥谢了一声,举杯将茶汤一饮而尽,才觉舒畅些。 宝玉见是琐碎小事,也不再留心,又催着解九连环最后一个。 黛玉便横了他一眼,嗔道:“这原是慢慢想来,才有趣儿的。偏你坐不住,解了一个便催着下一个。” 宝玉见她有些着恼,忙做低伏小,甜言蜜语讨好起来。鹦哥在旁听着,只觉有些噎得慌:这两个现在才八九岁,换成现代,那才一二年级哪,想来也不知道什么。可为什么才两日,就这样亲密…… 那劳什子的木石前盟,简直是一见钟情的加强版。的加强版。 第4章 青梅 更可怕的是后面还紧跟着青梅竹马。 鹦哥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茶,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其实,黛玉的人生,若无有贾宝玉,依着癞头和尚的说头,那是能‘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如今既是遇见,那便是命中注定,想要拆散并有个好结局,那是千难万难。然而,宝玉的担当能为,却又要打个问号。 幸而,她还有几年时间,可以慢慢考量。 心内想着这些个事,边上袭人唤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忙问道:“怎么了?”袭人打量她两眼,反道:“这两日总见着你神思恍惚的,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自在?” 鹦哥一怔,立时收起心思,笑道:“没妨碍,不过这两日胸口有些发闷,人就有些懒懒的。过两日还不成,我再吃点子药丸罢了。” 袭人见她面色尚好,倒不似什么大症候,又想近来越发冷了,说不得是时气的缘故,便嘱咐道:“你前儿才好全了,身子也比不的先时健旺,现今又冷,这出入走动地也要留意冷暖。不要图省事儿,只说去去就回,就不管不顾了。” 鹦哥笑着应了,就见一个小丫鬟过来,道是老太太那边要摆饭了。 几人便不再闲话,一时略略收拾了,就往贾母那边而去。那里正自热闹,王夫人等人围着说笑,见两人来了,贾母招手唤到跟前来,问不得几句话,便命一边一个贴身坐着。 一时叙些闲话,又用了午饭,且不细说。待得后晌散了,黛玉回到屋中,就散了旁人,且问鹦哥头前的事。 鹦哥便将自己如何说与贾母,贾母又如何言语,一一道明。 黛玉听罢,微微蹙眉想了片刻,才道:“老太太一片慈心怜我。就是你,也是满腔好心好意,赤诚相待。这份真心,我一时报不得什么,却是生受了。” 她这两句话,说得鹦哥心中微暖:自穿越后,她最大的煎熬,就是所谓尊卑上下四个字。在这个时代,自己是仆,便是低人一等。休说贾母、王夫人等主子,就是鸳鸯袭人她们,也多是认了这一件的。如今黛玉言语感激,一则提了贾母,一则却说得自己,实是这些时日以来,再没听过的。 因着一件,她心中微动,原是到了舌尖的话却没能说出。 还是黛玉见她神色有异,便轻声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又有些紧张地咳嗽两声,低低道:“我还想着,书信那一节,我贸贸然说了,姑娘知道了,或许不高兴呢……竟是我小人肚肠,看错了姑娘。” “这有什么。”黛玉一笑,目光柔和:“这聪敏人一片真心,才有情急两字。要都能事事周全,一点儿错漏也无,不是大圣大贤,就是大奸大恶,哪儿又算得一个真人呢。” 她说者无意,鹦哥却立时想到薛宝钗,暗想:难怪前期黛玉看宝钗,总有些刺目,大约也是出于此心。不然,同样是有些‘情敌’意味的湘云,自小与宝玉相熟,又几次口舌得罪,怎么黛玉就一向优容? 有这一点好笑,鹦哥不由敛去那一点小心思,也笑道:“我却担不起姑娘这么些话。不过想着老太太那样儿疼爱,姑娘既有这一桩烦难,左右又没个旁人,我略提一提,想来也是无妨的。” 黛玉点一点头,道:“我在这儿,也只挂心着这一件。如今既得了你的助力,老太太又那般说,日后与爹爹书信往来,音信相通,便再无旁事可愁了。” 鹦哥心内会意,她这还是前头客随主便之意,因道:“姑娘放心,我都明白的。”两人由此议定。那黛玉略减担忧老父之心,兼着长辈慈爱,姊妹和气,宝玉又极亲密友爱,端得和顺两字。月余光景一过,她便渐渐少了初来乍到的拘谨,平添三分活泼。 不想这一日,薛家忽使人送信,道是上京来。黛玉原不知薛家,奈何薛蟠仗势打死人一事,折腾了好些光景,府里人等多有听说,连着三春都晓得些。姊妹闲话,或是下人言语中,她也就知道了个首尾,心内早有些计较。 后头宝钗来了后,常日里与她们一道,或做针黹,或看书下棋,言谈既妥帖,行为又豁达,非但姊妹间,就是贾府上下人等中,也过得如鱼得水一般。 又有一宝玉,天性里不觉亲疏远近,因见宝钗和睦,自家也是一般相待。黛玉本便敏锐多思,又不喜宝钗为人,见着这些个事体,心内更添了几分不忿。 鹦哥将这些看在眼里,却也不合多说,偶有一事出来,方或劝慰,或倾听,并不十分在意。独有饮食睡眠这两件,却是时时留心,非但将旧年自己所知种种想来,且又寻大夫细细询问,着实费心。她做得这许多,黛玉心内感念,凡能做的,自也配合一二。 这日久月深的,竟有些效应,数月过去,黛玉虽还有些咳嗽等病,却比往年轻了许多,面庞形容也比往日好了些。这事一出,休说贾母欢喜非常,额外赏了东西,就是黛玉也更生信服,常日里言语起来,比之雪雁更觉亲密。 凡此种种,若是换了旁人,必为得脸欢喜。鹦哥自家却不觉如何,反因黛玉近来书信中向林如海提及自己一件事,有些提心。 又有黛玉近来常有与宝玉有些言语不合,一时好一时歹的,不免有些丫鬟婆子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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