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平儿就明白过来,点头道:“老太太真真心疼林姑娘,想得周全。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再是个好主子,也保不齐下头有些挑唆心大的。旁的不说,只瞧着咱们家那些个媳妇婆子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口里说着,她一面挪到后头,且与凤姐揉搓弹压。 “我料想必是这么个缘故。”凤姐放下手,美眸半眯着道:“林妹妹有老太太疼惜,又有这么个亲爹依仗,林家也极富贵,原是不必愁的。可惜没个兄弟,未必能得个长久。我都能想到这些个事,老太太世面上什么没经历过,自然是有些考量的。大约也有些早做筹划的意思。” 平儿想贾母向来的言行,倒也有些对头,因道:“京中姑娘出阁,早则十五,迟则十□□,可早早定下的,也大有人在。这么一想,说着是还有好几年,可要挑个好的,也是该早些打算。” 凤姐听得一笑,忽道:“那可说不准,我瞧着老太太未必没个亲上做亲的心思——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也好,又都能在自己跟前儿的。只是姑老爷那里不好张口罢了。” 后头的话,她没有再说,平儿却也会意:从来嫁女嫁高,娶妇娶低。宝玉虽有衔玉而生的吉兆,也生得得人意,可林家是世家列侯之后,正经嫡支正脉,林如海又科举出身,现今做着天下有数的肥差要职,是当今的重臣。要娶他的独生女儿,要没个出身进业的,再难做的。 主仆两人心内明白,口里却一字不提,随意寻了一件旁事,说得几句,外头贾琏回来,就将这事搁下不提。 只是她们不大相干的,做个笑谈容易,紫鹃却着实提心。 这里也有个缘故。 她是真个喜欢《红楼梦》,且还是个博爱的,对里面有名有姓儿的人,多是保持善意。依照本心来说,宝黛成婚,有情人终成眷属,自是好事。但是如今身处其中,身家性命相关,想着宝玉实在说不得有担当,而这个时代女子无法自立,都要依仗男子,这么个人,哪里能使人放心? 然而,这些个时日过来,宝黛两人亲密非常,真真是一对小儿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看着都能觉得美好。不说能不能拆散他们,就是试一下,她也有些不忍心。 再有,这个《红楼梦》是有些神神鬼鬼的僧道命数,黛玉又有前世绛珠草还泪的缘法。她要动手去做,会不会有这些神神道道的人物过来拦阻?又有,那绛珠草还泪不成,会不会早结尘缘,好再投胎? 这些个事情缠在一块儿,又不能分辨明白。由此忽忽数月过去,紫鹃心里还是没能有个定论,实在心焦。幸而有那么两件事,让她心中宽慰些: 一则是黛玉身体渐渐好了些。这大半年过去,她虽也病了两回,却只几日就好了,说着比往年好多了。现今又开始散步锻炼,水土饮食也更适应了,以后这样精细着,再熬个五六年,也就大差不差了。 二来,林家每月使人送信寄物。黛玉得了家书,晓得老父音讯,少了一桩心事。而那些仆妇自然都是心腹得用的人,一时拜见黛玉,往来言语,紫鹃自然也拼凑出林家总总人事。更可喜有了这么些人传话,又有黛玉书信,她也为林如海所知,后头甚至有特意赏赐她的东西。 这所谓赏赐,紫鹃心里是有些下意识的膈应,但是林如海这样的举动,却表明他有心拉拢。那在他眼中,自己就是有价值的,值得看重的。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在琢磨出这么个事项,又渐渐从黛玉并林家仆妇口中试探出一点凭证后,紫鹃便有了些别的想法。只是现今身份所限,没有筹划清楚,确定哪怕事情不成,也不会累及自身,她是不会轻易动手做什么的。 茜雪的结局,还没过去多久呢。 因此,虽然眼见着宝黛两人情分越重,紫鹃还是一句话没多说,一件事没多做,只默默做事,细加思虑。谁知她这么个模样,倒更得了贾母称许,连着黛玉并其屋中上下人等,待她也更为不同。 此间种种,倒也不细说,只忽忽半载过去,转眼就到了九月。 这日太阳正好,紫鹃便取来针线,坐在窗下绣花。一时功夫做得大了,瞧着黛玉犹自睡着,屋内也无旁事,便揉了揉脖颈,往院中散漫散漫。 正自走着,忽见鸳鸯也从正房那边出来,便紧走两步,笑着唤道:“姐姐怎不午睡?” 鸳鸯见着是她,就笑道:“早起吃了一点汤圆儿后,就觉得胸口闷闷的,这会儿也消不去,索性出来走走。你又是什么个缘故?” 紫鹃挽着她的胳膊,一路走,一路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屋里的事,向来睡得早的。姑娘觉浅,睡得长些,我却是个睡不多的,夜里也尽够了,白日哪里还睡得着。这会儿做了点子针线,脖子有些酸,就索性散一散。” 这也是常有的事,鸳鸯点点头,便与她一道闲步,一面说些闲话。旁的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也还罢了,后头不觉说到了东府那边。 鸳鸯便道:“你说小蓉大奶奶这么个人,也不甚管家理事,人又年轻,谁知说病就病,几日的功夫,说着就很有些不好了。” 紫鹃比她更知道前因后果,心里恻然,不由叹道:“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有个定论。往年我随老太太过去东府,也见过她两回,容貌不必说,说话做事儿,挑不出一点错,都是极好的。谁知竟会遇到这么个事。” “哪有就到旦夕祸福上头去了。”鸳鸯不知就里,摇头道:“这人生肉长的,又不是个神仙,哪个不生几场病?那病虽有些不好,到底不是急症,请个好大夫,吃药静养的,自然也就好了。” “这倒也是。”紫鹃见自己有些说破,忙回转过来,因道:“要是外头那些小门小户,请不起大夫吃不得好药,怕也只能认命。只这一条儿,小蓉大奶奶便占了先。” 两人说说走走,转眼已是转了一圈儿,那边就有小丫鬟寻过来,道是贾母醒了。 鸳鸯听了,便先回去。 紫鹃眼见着她们去了,自己瞧瞧四周,便慢慢踱步走到回廊,抽出帕子铺在凳板上,才坐下歇息。这边原是贾母的后院,颇为安静,也好能想想事儿。 她记得秦可卿亡故前后,正好黛玉归乡,林如海过世。 而这一场病,就是起头。 秦可卿生病,宝玉闹书房,后面又有那冯紫英荐的张大夫,贾瑞调戏凤姐……那似乎是过年那会儿。开春,后面好似就是她亡故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时节。应该不是春夏那会儿,后面凤姐协理宁国府的时候,还打点大毛衣裳与贾琏送过去,大约是深秋初冬那会儿吧。 这么细算来,总还有个一年的光景。 盘算了一阵,算是理清了事项,但想着现今还活着的秦可卿、林如海,只余下一年的寿数,紫鹃心里仍旧有些烦闷。这两个好人,她都算得上有心无力这四个字。 秦可卿之死,不论是否强迫,是否长期,但有贾珍那么个禽兽在,她终究是躲不开一死的。而林如海,哪怕说着或能卸下差事,请医延药,终究有寿数已定四个字。再有,现在又能有多好的大夫?终究也是躲不开死期的。 正想着,就有丫鬟过来寻她,却是黛玉醒了,且又有三春过来说话。 紫鹃听了,忙收拾了心绪,重回到屋中。 不想才进来,她就听到黛玉提及东府贾敬寿辰一事,询问往年是如何区处。探春笑道:“大老爷原不回来的,一时过去,也就吃酒罢了。那边又有京中各处世交人家送寿礼,又有一家子爷们上门拜寿,很是忙乱。我们便不大过去,这好有三四年了罢。” 迎春点头道:“这几年确是没有过去。” “很该不去的。”惜春年岁虽小,说得话却清凌凌如同霜雪一般:“去了也是污糟。” 这两句话说得简断,黛玉秀眉微扬,心里暗暗有些纳闷,但看着迎春探春都无有言语,便将疑惑也压下不提,因道:“这两日我胸口闷闷的,正不想动弹,既如此,倒也省了一桩事。” 探春听了,便问了两句有恙与否的话,又劝静养两日:“如今既入了秋,时令转变,更要仔细些。横竖如今也无事,宁可修养两日。” 由此三两句过去,几人便说到旁事上,再不提贾敬过寿这事。 但等着人都散去,黛玉不免将心内疑惑道出,且问紫鹃:“四妹妹原是东府那边的,又是大老爷的女儿,怎么我瞧着那样子,竟有些不像。” 第8章 着眼 紫鹃心想东府的龌龊,惜春大约也有耳闻,毕竟她身边的丫鬟仆妇,哪个又不是那边的人?她又性情孤介,有那么个反应也是常情。但这些话也不合说与黛玉,她便又寻出些别的由头解释道:“四姑娘出生,才半年大太太就过世了,后头大老爷又出了家,打小养在老太太跟前,与那边少了走动,不免生疏了些。” 听是如此,黛玉虽不能十分体味,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原是至亲,却生疏了,倒也可惜。” “这也是个人的缘法了,旁人竟不好多说的。”紫鹃瞧着黛玉鬓角发丝微微有些散了,想是迎春她们过来,黛玉起身时有些匆忙,便取来篦子,与她抿了抿头发。 黛玉偏头与她梳理,口里叹道:“往日还不觉得,现下想一想,素日里确是不曾听四妹妹提东府的事,大约也有些我们不知的缘故。往后在她跟前,竟还是少提两句才是。” 话虽如此,她心里仍旧有些闷闷的,一时想着:四妹妹父兄近在身侧,却生疏至此。我与爹爹,虽是两厢牵挂,偏是一南一北远隔千里。这世间事,果真是不如意者常□□。 念着这些个事,她面上不免显出些郁郁之色。 紫鹃回头一看,立时寻了个由头打岔儿:“方才我出去散散,正碰见鸳鸯姐姐,便与她一道说些闲话。旁的也还罢了,听说东府小蓉大奶奶病了,说着不是急症,却似乎有些不大好呢。” 黛玉虽是初来,也只见过秦可卿两回,然则她那么个容貌性情,着实使人怜爱,自然记得分明。如今听说她病了,不由放下杂念,且问缘故。 “好似是尤大奶奶说与老太太、太太的,想讨个好大夫来。偏那么些大夫过去,有说是这个病,有说是那个病,有说不妨碍的,又有说怕熬不过年去的。”紫鹃想着后头鸳鸯说的那些话,又瞧着黛玉有些听住了,心下念头转动,口里慢慢着道:“纷纷杂杂的没个定论。后头几个大夫要斟酌方子,也是看人脸色行事的,吃了两日竟也不中用。” “唉,我只说姑苏那里如此,没想着京都之地,也是一般。”黛玉眉尖微微一颤,眼圈儿有些发红,却是触动旧情,想到了昔年母亲亡故的事:“当初娘亲病重,何尝不是延请百医,后头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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