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倒都是说在关节上,黛玉听了,岁还有几分不信,终究还是应承下来,因入内细说缘故后,方取来笔墨,自写了书信,又问众人可有书信,却可一并送去。 李纨道:“我们还罢了,不过暂等一二日,就自回去,能有什么事,也不必书信过去,倒似真个有什么一般。”口中说着,回头却与宝钗宝琴并邢岫烟道:“只怕你们这里分作三处的,一句话未必说得清,竟各自书信一封,也好安各处的心。” 宝钗原就记挂薛姨妈并薛蟠,再有也是忧心家中生乱,听见这话也点了点头,且叫来宝琴岫烟两人,各个书信罢了,又封好递了过去。 黛玉拿着书信,且叫来素日极善弓马的一个仆人,又着实嘱咐了,方使他随将士往贾家去:“你自过去,也不必回来。只等一概太平了,再回来不迟。” 那仆人听了,忙垂头答应了,且糺李管家到了外头,一径跟着那些将士去了不提。 这一通事项做罢,眼瞧着夜色渐浓,黛玉且听着外头声响渐无,便着人打点厢房铺盖等事,却不曾十分挪腾,只在自己院子附近,就近安置了,回头也细细说与众人:“如今事急从权,少不得要委屈你们,大家且在一个院中住下,万一有甚么事,彼此也有个照应。” 宝钗等人自无不可,连声应承了。 紫鹃在旁看着,见她周全妥帖也还罢了,难得临事不乱,竟颇有些指挥若定的沉稳,着实感慨:倒是我看错了她。 既有这刮目相看的心,紫鹃不免心中紧绷的弦也是一松,忙又上来帮衬。 饶是如此,及等安置妥帖,也是夜深了,宝钗等人各自梳洗完了,三三两两谁在一处,却也多有睡不着的。 这也是常情,刺拉拉忽然经这么一遭事,谁个能安之若素,不过是教养性情使然,不肯显露出去,倒叫旁人小看了去。可论实情,岂有不多想的。 是以,多有一夜辗转反侧,只朦胧睡一二时辰的。 只是待得翌日清晨,外头越发安静,登楼眺望各处,也是一派清净安宁之态。远远的仿佛有些甲士等成队成队得跑过,各处却是波澜不惊,仿佛一概无知无闻。 众女瞧着有些心安,却又有些茫然,实是不知究竟情景如何。 按说这般太平景象,仿佛昨日种种都被弹压擒拿下来了,可昨日那般声势,果然能摧古拉朽,半点痕迹也无?这着实叫人心中生疑。 虽各个忧虑,可身处其中,一时半日也不能如何,又有黛玉照应,众人只得先下楼来,用了早饭,胡乱说几句闲话打发时辰。 可又熬过一个时辰,眼瞧着日头渐起,众女越发说得冰凉无味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回话,道是贾家遣人过来,请李纨等人回去。 里头又有一个周瑞家的,虽有些战战兢兢,面色不好,到了跟前来,也是言谈妥帖,却是贾政着人打探明白,左右街道已是太平,便打发男女仆役人等,连着昨日的车马,且一齐将众人接回。 就是黛玉并瑞哥儿这里,若是使得,也尽可回去为好。 黛玉听说,双眉微蹙,想了半晌终究回绝了:“如今既然无事,何必慌乱,也不成个体统。二来,这里且有祠堂,又有父母先祖牌位,原也合该守着的。” 李纨等人本有相劝之意,见她提及祠堂并灵位,倒也不好强劝,只得再三嘱咐了,方一齐到了前头,各个入了车轿,且随众回去。 黛玉犹自不放心,着实嘱咐了一番,又与李纨道:“你们到了府中,也告诉凤姐姐一声,且将我昨日打发去的人遣回来,我也能放心些。” 李纨点一点头,应道:“我知道的,你只管放心。” 旁边湘云等人,犹自忧心,着实嘱咐了一番,也不外乎留心门户,若有不测之事,赶紧回贾家等等,却也不消细说。 黛玉自是应承下来,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方将她们一行人送出院外,远远看着她们去了,才回屋中。 那边瑞哥正自候着她,见她回来,忙着人倒茶来,因又推给黛玉:“姐姐且歇一歇,如今诸事也算稍稍告一段落,竟不必十分忧心才是。” 黛玉叹了一声,双眸蒙蒙似笼着一层愁云,眉间微蹙,自有无限忧虑:“哪里这么容易!只怕这一波平了,且有无数后浪袭来。” 因见左右并无旁个小丫头,不过一个紫鹃,一个瑞哥,俱是口风严实,沉稳知事的人,便将自己前头忧虑贾家的话说了几句。 瑞哥到底年幼,素日又勤勉读书,这些个人情脉络一概不知,如今忽听见平安州、王家、元春等事,也不觉心惊起来,且皱眉道:“终究是国公府邸,又是累世的大族,现今又有娘娘在宫中,总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罢。” 旁边侍立的紫鹃却是心里一叹,暗想:什么国公,又是什么大族,自来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贾家虽富贵,终究也有登高跌重的一日。如今且才起了头是真,偏这话说不得。 那边黛玉已然道:“人事浮沉,岂有一定之理?你却不知道,这几年来,舅家着实大不如旧日了。休说府中银钱匮发,竟有些内囊上来的窘迫。 就是朝堂中,前面大舅舅那一回也是瞬息雷霆,谁个能驳回?如今倒多倚仗宫中娘娘。可她后宫妃嫔,现今圣上又年高,能做得也是有限,且要受带累。到时候,旁人且不论,宝玉怕便要提心了。” 说到此处,她固然神色黯然,就是紫鹃瑞哥两人,一时也无旁话可回,只能搜检出些话来宽慰。 却料不得,后面种种,倒真个如黛玉所说,哪怕城内渐次安稳,有关贾家的风暴,却似一点火星落在稻草从中,渐次生出腾腾的火光来。 里头第一件,自然落在平安州,也自然落在王家人,并贾王两家有关联的那些个世交门下人等。也不为旁个,实是这京畿重地,忽得有北狄零星人马闯入,虽只是一二千之众,也由不得朝堂震动,天下喧哗。 圣上虽年高,也多病症,却也深知轻重,前头得知消息,便是雷霆震怒,立时唤来重臣,且商议事项。后面又着紧颁下圣旨,严词喝命,着平安州至京都沿线各处严加防守,细查疏漏,又将平安州守将等革去一级,命其戴罪行事。 至如守卫城池,或是各处兵马清点等事,自有另外的圣旨颁下,也不消十分细说。 只待城外北狄人马或被擒杀,或被驱散,外头阴云渐消,宝玉也过来探视过一二回,朝中便下严旨,革去平安州一干将领品阶,或是直接罢黜,或是贬职,或是直接拿下,不过十日,竟就将那边翻腾了一回。 第372章 梦兆 贾、王两家得知,俱是大惊,偏如今元春终究是妃嫔,身在内宫之中,言语行动多有不便,竟只合眼睁睁瞧着情势翻转。王子腾夫人等过来两三回,都不中用,连着凤姐知道,也是大为懊丧,且不细说。 偏又有宝玉婚事,早有所定,虽是小儿女之事,终究那是元妃亲弟,原不比旁人,且日子都定准了的,也难挪动。虽说贾家也多有懊丧,终不能更换,只能做无事人一般,照旧筹备。 贾政每日也略作询问,见着样样齐整,且城外北狄等事,终究渐渐和缓,他倒也宽慰了些。虽觉家势稍有减损,到底根底未损,往后留心振作也不晚,便将这事放下了些。 却说这日他照旧梳洗一番,又倚在床头翻了几页书,正觉睡意渐来,忽听见窗外一阵噼啪窸窣之声。却是这秋来雨多,夜里竟也有这般霖雨。 贾政心中一动,不觉想起旧日诗人言语,一时念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时想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转年又想着‘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也不消多说一句话,他自己且不觉一笑,暗想:如今分明自家住着,且安听秋来夜雨,怎么一时竟想着什么花落、归期、铁马冰河等事来,正经一句‘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才是应景。可见也是人老了,才思枯竭,性情腐板,且还不如宝玉他们这些小儿辈,尚有几分灵性。 这么想着,他随口吩咐熄了烛火,自睡下了。 起头儿听着雨声,想着诸多事体,贾政犹自有些辗转,及等后面神思昏沉,也渐渐朦胧睡去。 却不知怎么的,忽然迷迷蒙蒙见,听见一阵惊呼叫嚷之声。 贾政睁眼一看,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站在一处碧瓦朱甍的壮丽宫殿前,正要举目看一眼匾额,旁边忽然跑将出几个太监宫女,人人面色煞白,慌里慌张的。跑不得几步,就有一二个慌乱里摔在地上,却尚且手拽脚刨般只管往前拱去。 贾政看着心惊,也顾不得什么牌匾,忙上去拉住一个,且要问个缘故,却见一片雪白刀光闪过,他拽住这个太监头颅飞起一道血光,登时血流满地,转眼便没了性命。 旁边人等自是狼哭鬼嚎,越加慌乱跑将出去。 独贾政一个面色煞白,怔在那里。偏那赶来杀人的甲士,也不知怎么着,竟不曾留意到他,只呼呼喝喝,且拿着刀,呼呼喝喝去追那些宫女太监,转眼竟也没了踪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贾政才问出一句话,就听见旁边一阵哀泣之声,回头一看,却是元春被钗横鬓乱,面无血色,且被两个甲士拿住,推在地上。 贾政越发惊恐,忙上前来拦阻,且喝道:“你们作甚么!” 谁知元春见着他,登时两行清流滚落,竟伸手去推他,口中连声哭劝:“父亲,如今豺狼当道,禽兽横行,儿已是无力回天,父亲!父亲!抽身逃命要紧,再不醒悟,只怕来不及了!” 这话才落地,就听见不知哪个说:“时辰已到!”登时一阵雪也似的刀光落下,元春当时便倒在地上,立时毙命。 贾政唬得大叫起来,猛然惊醒,却才发现竟是一场迷梦。 但他痴长五十余年,从未有过如此一梦,若说是幻,却是历历在目,句句警醒,若说是真,这却又是一梦而已,哪里能有这等事! 旁边服侍的小厮丫鬟早被惊叫声吵醒,忙点了蜡烛,又问贾政情景。 贾政也无心理会,只胡乱几句话打发了他们,自己倚在床头,竟就呆呆发了半日的怔,也不是怎么的,便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而后更是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是以,及等翌日起身,他便觉鼻塞气短,四肢沉重,连着额头也有些烧热起来。众人见着他如此,也是慌乱,忙请医吃药。 宝玉等人也赶忙前来侍疾。 贾政见着他们,因想着婚事要紧,也不欲沾染到了他们,只命散了去,倒将贾琏留下,着实问了几句宫中的事。 贾琏忙回道:“如今宫中也无旁事,老爷竟不必愁,前头虽有那些个事,终究牵连不到咱们家的,更遑论娘娘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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