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也知道,自己这么个妹妹,素日于佛道颇有留念,虽是闺阁秀女,却常有修行之心,园中姊妹中也只她与妙玉最相契合。如今忽听说这事,这一番神色言语,也是份里应当的。 然而,有了这话,他这心里便更添了三分伤感。一时将惜春送回暖香坞,他自己往园中各处徘徊,见着秋爽斋等几处庭院,萧瑟寂寞,不过几个洒扫看管的老欧婆子等,不免更添了徘徊瞻顾之意。 还是后面麝月见着天色渐晚,因寻出去,才将宝玉唤回,又说及黛玉等事,才让他渐渐回转过来。 宝玉犹自感慨,因道:“如今菊花正好,若姊妹们都还在园中,这会子又可做诗社了。” 麝月取了热热的毛巾,且与他洗脸,听见这话,倒是笑将出来:“二爷虽与姊妹亲厚,也没得强留的理儿。倒是林姑娘从此往后,便可与二爷一处,说诗也罢,下棋也罢,都是好的。” 见说及黛玉,宝玉面上也露出几分欢喜,因又寻了两册书翻了翻,虽还有几分烦闷,终究还是安然睡下了。 谁知到了夜里,忽然听见外头喧哗,连声叫喊不绝。 宝玉从睡梦之中惊醒,推被起身,一面忙问什么事,一面弯腰将靴子提起,便要往外头打探。麝月见着,忙取来薄斗篷与他披上,一面劝道:“二爷仔细风吹着,什么要紧,先打发人去问问。” 口里这么说着,她心里却也疑惑:究竟什么事,倒闹到这地步! 恰此时,外头忽然有婆子慌慌张张得进来,连声叫嚷道:“二爷!二爷!了不得了!外头忽然来了好多官兵,先将几处大门都堵住了,休说出入,几个家丁争辩两句,竟就叫他们拿下斩了!如今外头血流了一地,还不知怎么是好!” 宝玉听得这话,犹如一道雷霆落下,登时面色煞白,又想到园中姊妹人等,唯恐她们受惊,忙着人打了灯笼,且往惜春那处过去。 谁知到了门外,就远远瞧见几个灯笼,迎上去一看,竟就是李纨带着贾兰,惜春扶着小丫头,又有几个丫鬟婆子拥簇着,且往这边过来。 众人都是慌里慌张,面色发白,因见着他来,忙忙着赶上来,脸色叫唤。 见此情景,宝玉忙将他们引进屋中安置了,又宽慰几句,方想起要使人打听。 李纨忙道:“不必使人过去了,我出来的时候,便叫两个老诚的去打听了。” 第374章 遗泽 ??? 一行说着,忽远远见着外头火光冲天,几个人不由都停住话头,推开窗户眺望出去。 恰此时,又有前头李纨派出去的两个婆子满脸慌乱,踉踉跄跄跑将进来,也不等旁人询问言语,自己便哭天喊地起来:“奶奶!奶奶!了不得了,咱们府里竟被围住了!” 只这一句话车轱辘似得来回,吓得竟说不得半个旁字。 宝玉霍然起身,先拍了拍惜春的背,又安抚众人两句,便走到两个婆子跟前,厉声喝道:“甚么大事,明白回来!” 吃这一声喝,两婆子猛然一怔,仿佛晕头转向见被打了两下,倒渐渐回过神来。又本是经了事的老嬷嬷,素日里也是听过见过的,这会子倒还能说出几句话来。 众人细细一听,却也只从两人口中听得,贾家被官兵围住,严禁出入走动,连着前头贾赦、贾政、贾珍等处的门户,也都一并堵住,如今分隔各处,实不知消息。至如官兵,哪怕拿了钱去,也是一个字不肯动,多说两句,或是跨出门槛,便是拿刀来。 前头还有几个糊涂的,素日仗着主人家无所不为,也不信他们敢怎么样,竟就要闯出去,只出去几步,便被官兵拥簇上来,几刀下去做了冤魂,现在尸首且扔在一边,满地鲜血,也无人理论。 李纨顿时脸色雪白,伸手紧紧拉住贾兰,且将他往自己身侧拢了拢,睁眼看向宝玉、惜春,嘴唇颤抖着道:“这可怎么是好!” 宝玉也是面色铁青,站在那里半日,竟不知怎么的生出一股气性来:“我却也是个糊涂不信的,倒要瞧瞧,他们果然敢杀人不成!” 说着,他便真个要往外头闯去。 惜春本自安静坐在一侧,饶是前头那些个话,也只是默默,但见着宝玉如此,却是她头一个回神,起身几步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宝玉,喝道: “二哥哥竟也糊涂了不成!如今事且不明,却要如同瓦砾一般自轻自贱?就是天大的祸事,咱们一家上下,该当着也便当了。世说曾言:覆巢之下无完卵。咱们虽不敢比先贤,难道连小儿也不能效仿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利落,听得李纨、宝玉乃至贾兰都是怔在当场。 半日过去,方听见外头有人道:“果然是大家之范,想来这一桩祸事,也当是中外惶怖了。” 众人都怔怔看去,却是妙玉领着两个婆子丫鬟,静静从帘帐处进来。 她神色也不甚慌乱,言语和缓,倒是另有一番沉静之态。 素日李纨便厌她为人,此时一见,患难之间竟平添了三分旁样滋味,当即也讪讪着起身,因道:“妙玉师傅怎么也来了。” 妙玉清凌凌的目光在宝玉、惜春身上扫过,安然唱喏为礼,两人忙也回礼致意。 又有宝玉道:“妙玉师傅竟还是回去安守栊翠庵为好。纵然有祸事,也没得沾累你的地方。可要在我这一处,一则未免有碍清修,二来那些官兵不知就里,或是冲撞了,也是大大不妥。如今百般无奈,也只合各自保全为上。” 妙玉道:“便似你这话,我原是出家修行的人,自有度牒,好歹俗世里出身也是有的。如今你们皆出不去,倒是我原不过是借地修行罢了,两厢无碍,说不得还能托两句话出去,或有所知。 论起来,旧年你我两家俗世还有些世交旧谊,兼着这些年收留款待,无有不厚,我既有能为的,又岂能半点不做?只是你们家的事,我原也不甚知道,若果然得以出去,可如何打听,又托付何人,种种事体,却须请三位分说一二。” 她这话一出,满堂皆是一静。 半日过去,李纨、宝玉、惜春、贾兰等都是深深一礼,谢过妙玉厚情——情势如此,他们自然知道,怕是有天大祸事将临,哪怕知道妙玉此行风险难测,也实不能推拒。便如黛玉等人,便如王家、李家、史家、薛家等处,若是能早一步知道,也是好的。或能使他们安心,或能使他们筹算奔走,总不能使局势再败坏下去。 妙玉稽首一礼。 两厢里既已说破,如今又是这么个局势,也不论什么礼数虚话,三人当即便将各处可能帮衬的人家说了一通。也不过是几处得力的姻亲,另外又有走得近的几处世交。 妙玉本性聪敏,且到底在贾家修行多年,多少也听过几句闲话,两厢里一合,一句是一句,皆记得真切。后头三人说罢,她重头复述一遍,竟是分毫不差。 三人都是心中一松,再次谢过了。 妙玉却是再三端详他们两眼,才自垂头回礼,重提了灯笼,且带着婆子丫鬟往外头去。 李纨宝玉两人瞧着,心里一阵酸痛,由不得上前几步。他们一动,旁边饮涕的,伤感的丫鬟人等,也都跟了上来。一伙人将妙玉送到院门外,眼瞧着她消失在火光漫天,人行慌乱的路径后头,又静静立了半日,方自回转来。 经了这出,便是宝玉也没了前头的气性,只含泪道:“咱们家怎有今日之祸?” 李纨垂下脸去,半日没有言语。 倒是惜春淡淡道:“二哥哥何其痴也。休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就是咱们家素日里行事,难道样样妥帖?纵然咱们一杆子人都是干净的,还能保得住旁人不成?这园子里倒还罢了,那边府里,我却听过见过的。论起来,有今日之祸,也未必是冤枉的。” 东府那边隐隐绰绰的有些风声,尤其是宗庙闹鬼一件事后,宝玉不必说,就是李纨也听过些,这会子听见惜春如此说来,又想着前头东府为她寻婚事,她百般不肯就范,不免越发心生动摇。 好半日,李纨才哑着嗓子道:“哪里就到了这地步……”口中说着,她早已泪如雨下,哽咽不能言了。 贾兰素日敬重母亲,深知李纨艰难,如今见她这样子,饶是心性颇有不同旁人处,到底年纪小小,也带累的红了眼圈,因又劝李纨:“母亲,还有儿子在呢。” 李纨一把搂住他,却是越发伤心起来:这孩儿便如他父亲,原是个读书种子,素日勤勉读书,外则习弓马,强身体,竟无一日休息的。如今既有这祸事,只怕往后少不得沾个罪臣之后的名头。那出头之日,便要断绝了。 旁边仆妇丫鬟等人,原就惊心动魄,又见李纨如此,想到日后两字,也不由得啼哭起来。 宝玉瞧着伤心,陪着落了一回泪,见着无人能主张,方才勉强收泪宽慰一通,又想到前头眼见着园中各处慌乱,惊叫呼和不绝等事,便有提点起精神,与李纨惜春商议了,点出几个妥帖的素日管事之人,且往各处弹压。 虽说大祸将临,这些个琐事不甚得用,但想着外头官兵刀枪齐备,也无惧杀人。后面真个进来,或有吵嚷拦阻等辈糊涂,被杀了去,也是冤枉。倒是各处分说明白,使他们安分顺从些,不论怎么样,总归还是能保住一命。好不好,也算不辜负这旧年主仆一场了。 旁边仆妇人等听了,倒是渐渐将慌乱伤心压了些下去,齐声应了话。一时各个出去走动弹压,分说明白,且也不必细说。 只一二时辰过去,眼见着启明星大放光亮,园中各处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又有几个管事娘子,素日得力的仆妇人等奔到怡红院中,外头火光渐渐暗淡,倒似有些声响起来。 宝玉等人隔着一盏茶,便使人往门外墙边偷听,倒也隐隐绰绰听见几句闲话。却是甚么查抄,甚么元妃,甚么北狄,断断续续,不大成个体统,只叫人心中越发往下沉去。 好容易等到天色大亮,妙玉便自打发人来告诉一声,果然过去寻话攀谈。 经了昨日这一夜,外头的官兵到底煞气消了大半,又见果然是女尼,且度牒黄纸一应俱全,原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倒是踟蹰起来。 那边妙玉的婆子又是个知事的,早塞了银钱过去,十分恳切。 自来这些事,原与僧道一干无碍,又有这些东西在,为首的小将官想了想,终究先喝退她们,又将东西往上头递了过去。 上头原就是京城人士,多少听过贾家等事,论起来,且与贾家有些干系,只是如今不敢沾惹半点,一应都是铁面相对,心里却也不免有些兴亡之叹。 这会子得了这度牒,又听说是如此,想到贾家究竟根深叶大的,许是还有反复,如今既有这些事,又与他们家无干的,松一松手倒也罢了。 他心中这念头一起,后面虽还想到几处未必妥当的地方,也先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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