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如一应打点之物,只消她吩咐下去,自然有人细细备好的,倒也不必细说。 只待翌日,紫鹃便与张管事一道,且往大狱里去探视。论说这大狱,原系京中重犯所在,多是富贵官宦出身,可到了里面,也是一片腐臭晦暗之气,又有似有若无的呻吟声,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乃至各种嘻嘻索索的行动声,虽则都没有高声的,可夹杂在一处,也着实有些杂乱。 何况,这些个人,多半蓬头垢面,拱背缩肩着缩在各个角落里,可等听到外头声响,便探出一双双又是晦暗又是晶亮的眼睛来。间或有二三个糊涂了的,甚至会忽然扑到牢门上,叫嚷起来。 凡此种种,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连着张管事一个有经历的男人,也不免渐渐变了脸色,行走时频频看向左右。紫鹃起头也是吓了一跳,但她终究不是寻常没经历的小姑娘,别的不说,鬼片什么的,着实看过好些。只是气味实在难受,这些个行动,她倒是不甚放在心上的。 因此,走到贾家那两间牢门前,张管家倒还有些惊魂未定,紫鹃却是隔着牢门瞧了两眼,便上前来问安,又将自己介绍了两句,方将一些吃食东西,从监牢空隙里塞进去。 旁边跟着的狱卒原就被打点过的,又是惯常做这事的,如今贾家这一处也没人叫他盯着,瞧了两眼东西,又搜检一通,实是没什么违禁的,便吩咐两句,说准了两盏茶后回来,便晃晃荡荡,自回去了。 倒是贾赦等人见着紫鹃,早已是满眼含泪,一时拢了厚实衣衫,取了被褥,又瞧见酒菜等东西,不免悲从中来,倒相对痛哭起来。 紫鹃劝了两句,因见无用,也只得劝酒劝彩。 却还是凤姐有心计决断,见着来人是紫鹃,也不顾旁个,先将她叫过去,因问道:“家中现今如何了?二爷,二爷他怎么样?还有巧姐儿,大哥儿他们,可都好?” 见凤姐如此问,紫鹃不由沉默下来。 凤姐一见,面色陡变,飞身扑过来,连声追问不绝。 紫鹃只得将近日种种,说了一回,又将巧姐姐弟两人,已是挪到秋爽斋的事,也提了两句,只在最后,才将贾琏在张家被擒拿时被杀一件道明。 她说到前面,众人的哭声都渐渐小了下去,只巴巴听了半日,忽听说贾琏被杀,却都心中一震,复又痛哭起来。里头凤姐更是脸色雪白,旁人不知道,她自己怎么不知,那张家原是她设计知道贾琏并尤二姐之事的……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贾琏糊里糊涂投靠了,方被举报擒杀了去! 想到这里,凤姐几乎要直起脖子喝骂出来,但她一扬眉,便看到周遭情景,满腔盛气怒火,也如同浇了一盆冰水,顿时委顿下来。 只有紫鹃低低的宽慰声,犹自在这狱中回荡。 好是半日,才有贾赦、贾珍两人探问家中可有法子施救。紫鹃也便将众人如今有意拖延,好沾太子党登基为帝,大赦的光,好歹去一些罪过的法子,说了几句。 众人听得这个,心中方微微振奋了些。 紫鹃又问他们,可还有什么话交代,她一并带出去。 贾赦、贾珍反倒默默起来,半日也只是道:“素日不修德行,连着祖宗基业,家族门楣也都一并断送了去,又有甚可说的。要是有幸能留得性命,什么话说不得,若是不能,再说什么话,怕是死了,到了下头去也是臊死,竟也无用了!” 第384章 暗雨 他们这么说,后面贾蓉一时也说不得旁话,半日才道:“胡氏回娘家去了,也算躲过一劫,我如今怕也没甚指望了,倒地夫妻一场,若是使得,请那边老爷做主合离了去也罢。” 这些话一出,紫鹃倒是有些惊异了:这贾家的男人纨绔无能,到了这关节,倒似有些醒悟过来,竟还有些体统起来。 心里这么想着,紫鹃却也一一应承了,因又问邢夫人、尤氏并凤姐三人。 邢夫人原就是个悭吝寡情的,到了这关节,只问了家中财物,而后又再三追问恩赦的话,便再无言语。尤氏迟疑半日,终究提了一件事:“前头为四妹妹备嫁,因凤丫头知道世情,倒多托了她置办。到了这会子,第一是四妹妹的婚事,还是早有个决断为好;第二,那些定下的东西,也要料理仔细了,免得闹出动静来。” 她这话一说,凤姐也回过神来,因道:“这些个事,原立了单子的,一应采买等事,平儿她尽知道的。你只管告诉了,她总能料理齐整的。” 既这里开了头,自然还有些旁话,却都是琐碎。 紫鹃一一应承,并不露半点迟疑,倒是让众人稍稍稳住了心绪,又在她的劝说下,且用了些饭菜酒水。独凤姐一人,却不肯沾这些个东西,反倒立在那牢笼旁,两只手十根指头紧紧攥着铁棍,也不顾上面污浊锈腐,竟似有些异样的想头。 看她如此,紫鹃也瞧了瞧左右,终究挪过去,悄悄问凤姐:“奶奶可还有什么吩咐不成?” 凤姐双眼有些浮肿泛红,独瞳仁却依旧有神,听见这话,她微微睁大双眼,越发显出些冷厉之色来。可停了半晌,她却悄悄说出两句话来:“咱们家旁人倒还罢了,独赵姨娘并环哥儿两个祸害,必得仔细看住了!还有,若还有抄没家产,家中没有银钱宅邸,你且与平儿商议。还有巧姐儿并大哥儿,一应的事,都先问平儿去……” 说到这里,她声音低哑下来,竟难得添了几分脉脉的愁绪,因伸出手握住紫鹃的手,低声道:“巧姐的婚事,我早挑拣了些人,只是二爷瞧不中,竟都抛开不论了。如今这么个情势,二爷不必说,就是我,怕也没有再见她的一日,更不能为她挑拣好人家……虽说老爷断不会亏待了他们,可没了爹娘的,再是好,终究有许多私话说不得。如今你回去,只替我给林妹妹,给宝兄弟带一句话,好歹瞧着旧日的好儿,多照看照看他们两个。” 越是往下说来,她越是声音低微,及等到了最后,却近乎喃喃细语了。只那一双稍有浑浊的眸子,如今添了几分泪光,犹如水洗了一般,倒平添三四分晶莹清亮来。 紫鹃听得心中恻然,猛然想起旧年看过的雪地草席卷凤姐那一幕画面,凤姐且还没哭,她倒是泪光一闪,倒赔了两行清泪下来。 “好丫头,你哭什么……”凤姐喟叹一声,饶是心坚意狠的人,想到贾琏,再想到巧姐并大哥儿,又有贾家日后情势,乃至去了的贾母、王夫人,心里也是涌上一股怆然之情。 就在这时候,那边却有脚步声响起,众人都是心神一震,活似才睡醒一般,两只眼睛都直愣愣看向紫鹃并张管事。 紫鹃却忙取出帕子,塞了一方与凤姐擦拭,自己则随意拿袖子擦了擦泪珠,又用指腹稍稍拂了拂脸,且将脂粉匀了匀,遮掩过去,方自己转回来,且看向走过来的狱卒。 那狱卒瞅了瞅左右,因早有打点了的,也便不理论,只与紫鹃两人道:“已是两盏茶了,姑娘,大爷,也该出去了。不然,等会子不巧撞见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原就是情理中事,紫鹃自无旁话,点一点头便应承了。张管事见她点头,更乐得了了这一桩事,因道:“还请您老带路。” 那狱卒胡乱点一点头,口里胡乱谦虚一句,便扭头往回走。 紫鹃见着,回神与贾赦等人福了福身,便垂头辞去。而贾赦等人,因见两人要走,却不知怎么的,竟都站起身来,乃至有不知不觉走到牢笼边的,各个都是两只眼盯着紫鹃两人,且瞧着人一点一点走远了,消失在远方,这才茫茫然又后退两步,仿佛是跌坐,又仿佛是自己胡乱坐下一般,只七歪八扭地横在那里,连着酒菜等东西,也一概无知无闻了。 那边紫鹃却没有回头再看,只是顺从得跟着那狱卒,慢慢从这阴森幽暗的大狱中走出,渐渐走到光明处。又与主事的狱中小官稍作言语,便从这大狱中出来,且上了车轿。 那边马夫见着两人出来,赶忙上前来服侍,及等两人上了车轿,他也是马不停蹄,赶紧吁了一声,拿着鞭子轻轻拍了前头的马一下,引着它往边上一绕,回转过来,且往林宅赶去。 内里紫鹃瞧着车马行动,也是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张管事见着,倒是一笑,因道:“这一路瞧着你行来,色色稳重,样样妥帖,竟是连我这老头儿也是自愧不如。怎么到了这里,一并事完了,反倒有些熬不住的样子。” “张叔也打趣起人来。”紫鹃明知看不见,也不由得从窗户空隙处,遥遥往大狱那边望了一眼,因道:“我又不是铁打的人,哪里能无知无觉,只管做事的?只是那样的地方,哪里由得我放肆?少不得强撑住了,才是道理——总不能倒叫二奶奶他们,临了临了,且与我一并抱着头大哭罢。” 提起这个,张管事也有些感慨:“难怪人人都说出身大家,那几位爷们倒还罢了,难得那三位太太奶奶们,竟也能稳得住。换做寻常的人,便是咱们再三劝慰,只怕自己也要哭得昏死过去——这千古以来,哪个人不怕死呢?何况,眼瞧着便是异乡他地的……” 说到这里,他也叹了一口气。 也难怪他这么说,自来南方多有瘴气之说,又有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古话。何况贾赦、邢夫人、贾珍、尤氏四个,都是四十往上数的人了,向日里金尊玉贵,娇生惯养的,这一路风雨枷锁的,又如何耐得住。就是凤姐并贾蓉两人,怕也未必能熬得过去。 紫鹃沉默片刻,方自道:“这也是命数中的事,且往后面瞧罢了。” 见她这么说,张管事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前面贾赦、贾珍拉着他说得话,挑拣着要紧的,也说了一回。 只是紫鹃听来,这些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竟也无甚可说的,便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没有再细论,自己反倒细细琢磨起凤姐的话来。 这狱中六人,也只凤姐精明强干,还能说些要紧的消息。她特特提的事,巧姐姐弟两人不必说,原是为人母的常情,可赵姨娘并贾环,银钱宅院这两桩事,却由不得紫鹃不留心。 赵姨娘并贾环,凤姐特地提及,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可这一桩事如今怕也难料理,二来终究还不甚要紧,暂且不论。倒是第二件,虽然拿着抄没家产的话做由头,可到底如今事情没有的,怎么忽而提这个? 难道说,贾家的银钱财物,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又或者说,这些东西她也藏掖了一些去? 这么想着,紫鹃也有些焦心起来:如今那边说剩下的人,自贾政起,可都不是料理家事的主。平儿虽然好,到底是个丫鬟,又有巧姐姐弟两人须得她照料,必是力有不逮的。 有了这个想法,后面回到林宅,与黛玉言语时候,紫鹃终究忍不住道:“姑娘,我想着悄悄往那边府上过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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