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近来与上司同僚言语,自己倒似也有些活动的意思。要有个外放什么的,只这些个不成席的东西,没个管教如何是好? 贾政斟酌再三,到底定了心思:这月余光景,必得与宝玉、兰儿各寻一个塾师来。现今瞧着,还是单独教导为上。横竖自家也不短这三四个人的花用。 他这厢下定决心,那边李纨拉着贾兰的手,悄声问道:“那瑞哥的西席张先生,果真这么说的?” “是。孩儿依着母亲的话,问了两句,又说了里头的事。”贾兰道:“那张先生听了后,便说要与拜见老爷。后头怎么样,孩儿就不知道了。” 李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道:“后头你就不必担心了。老爷自然心里有数的。你只管好生读书温习,后头指不定哪一天,老爷就要问你的书呢。” 贾兰倒犹豫了一下,问道:“母亲是说,老爷也似瑞哥那样儿,单独与我请个西席来?” “多半会的。”李纨拍了拍他的手,道:“那族学里越发不堪,也没个进益,现今另外请一个先生来独个教导你,才是正理。” 贾兰默默点头,原想说些什么,瞧着李纨唇角含笑,满眼都是慈爱,他动了动唇角,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李纨却没留意他的神色,只双手合十念了一声菩萨保佑,便道:“只盼着你多多进益,也像你父亲那样早些科考举业,后头再为官一方就好了。也不辜负为娘这一番苦心。” 贾兰道:“母亲放心,孩儿心里明白的,自然会好好读书上进。” 李纨心中宽慰,伸手搂住了贾兰,摩挲了一番,才推着他去里头读书:“去吧。”贾兰点头应了,进去读书不提。 这边李纨见他到了里头,口里不敢说,心里却不免又念了一声佛:这事已是有七八成了,唯一可虑的是宝玉那里。他性子倒是个好的,只不爱读书,不知道这里头的要紧,偏偏老太太又疼他。兰儿又是个小辈,总漫不过他去…… 她这么想着,那头赵姨娘却正破口大骂:“我就知道,那一起小娼妇养的杂种,从不肯让我们娘儿两好过!要不是他们打发人作践,环哥儿怎么会逃出去,还撞见这样的事?现没凭没据的,都敢把污水泼到环儿头上!” 钱槐又惊又怕,却拦不住赵姨娘,不由气得跺脚:“我的天爷!姑妈你浑说什么?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他拦了又拦,只差没拿了东西堵嘴,赵姨娘才为着隔墙有耳这么个理,悻悻然丢开那话头,扭着脸道:“环儿当真是这么说的?那些媳妇子老婆子能值什么用?不过闲磕牙似的,知道些消息罢了。” 钱槐忙道:“姑妈,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就是骗,我骗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当真是哥儿这么告诉我的,说着他有用,让您多说几个。” 赵姨娘这才作罢,扭身往椅子上一坐,伸手拿了冷茶吃了两口,觉得嗓子眼舒服了些,才细细想了想旧日相熟的那些仆妇,一五一十告诉了钱槐。 钱槐原也是贾府的旧人,年纪又轻,自然记得牢靠,待赵姨娘说完,他自家又复述了一回,见着没差错,就要紧着回去。 谁知赵姨娘却一把拦住了他,也不说话,好半日过去,她才低低问出一句话来:“环哥儿,可当真没做什么吧?” 第56章 风动 钱槐唬得脸上的肉都是跳了一跳,忙攥紧了赵姨娘的手,扭着她往里头藏了藏,才暗暗咬牙道:“姨娘真是糊涂了不成?没得说这些话来!这是能浑说混问的?” 他这么个样子,赵姨娘一瞧心里就有数了,忙道:“好了,我不过说一句话,你就这样儿,哪里是成大事的?后头哪个诈一诈你,岂不全露了馅?再说,你也不瞧瞧他是谁肚子里爬出去的,凭是什么事,我不帮他,还帮哪个?” 这一通话,好话歹话的,她倒都说尽了。 钱槐也没法子驳,又怕再生出事来,只得一摊手:“好好好,都是我的错,现在可算好了?好了,我可就走了。” 赵姨娘啐了一口,道:“谁留你不成?去吧去吧。”说完,扭头瞧见上头供着的观音,下头搁着的木鱼佛豆等物,她心里又恶心起来,恨恨道:“我这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鬼地方出去!” 这原是钱槐常听着的,他口不应心敷衍着安慰了两句,就匆匆走了。 倒是赵姨娘见他走了,伸出头瞧了瞧左右,见着没人,赶紧将先前钱槐塞的小香囊取出,松了系带,提着底儿道出两锭小金元宝来,约莫有个二两多。 她瞧了瞧,又摸了摸,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惊慌,赶紧把金子揣回到香囊中,又密密藏了起来,心里却不免琢磨起来:往日里瞧不出来,环儿这小子倒还有那样的能干。有这样的肚肠,想来没了我,他在那里也不怕什么了。 这么一想,赵姨娘便将得知贾环杀人一事的惊慌尽数抛下,反倒渐渐有些得意起来。 那边钱槐却是一面走,一面暗暗摇头:回去就得告诉环哥儿,这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姑妈旧年倒还罢了,现在可真是连规矩都忘了。 念着这些,他一路回去,便将那人名事项都说与贾环,如此这般,说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口干舌燥得停下来,端起冷茶咕噜噜灌了下去。 贾环正坐在那里临帖。这些个惩罚,前头已是松缓了些,后面爆出燕姐儿那一处嫌疑,贾政便又命他照旧抄写。 要是旧日,他必然会抄得心浮气躁,可现今那些仆役都怕得罪自己,越加周全温顺。又有先前那一桩杀人的事搁着,他每每心里有些烦躁起来,就把那日的事想一想,再念一念现今满府的惧怕与无奈,浑身就畅快起来。 因此,这会儿听着钱槐说这个,道那个,他全不放在心上,只点一点头,道:“行了,往后也用不着姨娘怎么着,倒是你留意些,别一惊一乍的,倒露了行迹。姨娘说着的这些个人,你三不五日过去说说话,打听打听消息,也使她们说些闲话——使两个小钱,买些点心瓜子玩意儿,或是干脆给一把钱,总将人收拢了来。” 这是再没听过的事,钱槐心里疑惑,忙问道:“哥儿拢着这些人有什么用?老太太他们也从不听这些个粗使的话。就算拢住了,也不中用。” “他们不中用,我那一件事又怎么露出来,倒叫二嫂子知道了?”贾环冷哼一声,道:“那老太太身边的人,咱们倒能安排哪个了?她们原是仗着老太太他们,有头有脸的,用得着投奔我来?这些个婆子媳妇子,最是嘴碎,今日能坏了我的事,明日就不能坏了他们的事?你且瞧着吧。” 钱槐虽然还有些想不通,但念着花费不多,又是能充大头有脸面的,便也都应了。 后晌出去,他果真依着贾环所言,寻了那些婆子媳妇子,破满花个几个小钱,买点零碎的,今儿去这家,明儿去那家,勾着说些闲话。 然而,这些举动,却都落在旺儿等人眼中。 他们早得了凤姐的吩咐,又使了好几个得力的小厮,昼夜不停盯着钱槐家的。那钱槐去水月庵,回来后有拉拢婆子等事,虽不能知道里头的细故,外头的种种却都记下来,每日里都把事回了凤姐。 这日也不例外。 凤姐这会儿才吃了饭,正得闲儿歪在榻上,听了旺儿那一通回话,她眯着眼想了想,才道:“这几日瞧着,他走动的也就这七八个人,旁的再没沾惹?” 旺儿弯着腰躬身立在一边,笑着回道:“旁的也有几个,只我们瞧着,要么是撞见的,要么是亲戚走动,倒跟这些不是一路子的。” 凤姐道:“这倒奇了,寻这么些个婆子又有什么用?连着管事娘子都不是,不过领个差事做的,能值什么。” 旺儿也想过几回,这时忙道:“不说奶奶疑惑,我这瞧着的人,也是想破了头,没琢磨出个道理来。只这两日这钱槐每每说环哥儿的好话,又使了这些小恩小惠的,引得那七八个人都这么说——许是想着搅浑水,说说环哥儿的好?” “他还想着好名声?”凤姐冷哼一声,“他使了人,你也使人说一说外头编着的那些,我倒要瞧一瞧,谁能说得过谁?还有,究竟他使了那几个,你留个单儿下来,我后晌瞧一瞧。” 旺儿听了,答应一声,出去寻彩明写了个单子,呈给凤姐后,就自悄悄退了下去。 平儿收了那人名单儿,反倒好笑:“不过七八个人罢了,奶奶要一时忘了,只问我也就是了,没得留下这么个凭证来做什么?” 凤姐道:“你收着就是。” 平儿只得答应着,回身收在案上的匣子里,就又听凤姐吩咐:“把这几个人记着,这几日哪个有过来回事,你就提醒我一句。” 平儿口里应着,心里却着实想了想,才猜出她的意思来,暗想:那到底也是位小爷,奶奶这么盯着,终究不能怎么着他,没得倒落人口舌的。过几日,还是得劝一劝,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着,谁知凤姐却不肯听,三不五日见着了这名单里的两人,便拿话压住了,威逼利诱得收买了她们:钱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都要通报与自己。 这凤姐原是当家奶奶,凡百的事多是经了她的手,端得位高权重。那贾环如何比的?两人当时就磕头答应了,回去后也是欢喜不尽:要是这事做得好,岂不是攀上了二奶奶这高枝儿? 因此,这几处竟都是欢喜着的。 只贾母屋中,此时却沾不得半点喜乐,母子两人坐着,竟都有些闷闷的。 这里也有个缘故。 先前贾政瞧着瑞哥课业精进,又思及儿孙不肖,着意与宝玉、贾兰两人各挑拣一个塾师,以作教导。这几日便都忙着这一桩事,但人还没找着,他得闲想一想旧日种种,不免又有些犯难起来: 先前所寻塾师,因着宝玉不尊重,多有胡乱软语毁誉贤人的,说着除却四书之外,旁的都是编撰的,又排揎时文八股,真真是将几个塾师都气得不行。这等事原是该罚的,或打手板儿,或罚书,至多一两个月过去,也就知道敬重先生的道理。偏偏母亲宠溺孙儿,一等受罚了,她不管不问,倒寻先生的不是。 一来二去,竟都不中用。要不然,也不会使他去族学里去。现今看来,这寻一个好塾师倒在其次。竟须得先与母亲说定才是。 只是贾母向来宠溺,贾政也是深知的。 旁的不提,宝玉原已是能起身走动,母亲却仍旧使人说打得重了,必得好生将养几个月,如今只管在园中浪荡,哪里还记得读书两字! 想到这里,贾政也有些喟叹。只得将旧日种种,又并现在贾环那里的法子,融到一处,着实想了好半日的功夫,才定了个主意,寻贾母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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