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及这些,黛玉也有些怔忪,半晌才道:“你不提,我也不觉。这时你细说了,依着我看来,那也不过是随常的事罢了。再有,这些不过小打小闹罢了,你不在跟前,我那时听着,总觉老太太话里有些深意。” “哦?”紫鹃轻轻一声,将近来的事并先前黛玉所说的话,重又细细盘算一回,忽生出个念头,有意打个埋伏,口里却接着道:“姑娘若不是心正,又知积蓄有能为,凭着漫天洒了去又如何?要真要事事经心,所谓垂拱而治,又是哪个道理?” 先说了这一通,她心里勾画一番,已是有些计较,便不管黛玉神色微动,紧接着道:“若是后面,我听老太太话里意思,大约是生了疑心,担心有人打遗产的主意。” “什么!”黛玉真个怔住,身子也往前一倾,道:“谁敢做这个?” 在她看来,贾母是一座大山,宝塔顶尖的明珠,府中最受敬重的老祖宗。忽听说,有人竟敢打她的主意,下意识便有些不信。 紫鹃故作迟疑,没有说话,眼看着黛玉面色暗沉,霍然起身,只在这屋中转来转去,一时停住,一时又咬唇急走。偏屋舍狭小,由不得她尽情,转不过几圈儿,就只得绞着衣袖,重重坐在床榻上,紧紧盯着紫鹃道:“难道是因为鸳鸯?” “自然不止这一条。”见黛玉说出这一点,紫鹃心想,从前自己看到的各种红学的书籍文章,果然没白看,哪怕里头有些逻辑混乱啼笑皆非,起码锻炼了自己的脑洞,口里却慢慢着道:“府里银钱支应不足,原也不止一日了。前头平儿寻我,我告诉姑娘,那是件私密事,也没说细故,现在想来,原都是有些联系的,却不得不说了。” 当时,她就将凤姐包揽诉讼,权钱交易一件说了出来。 这等事,黛玉一个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又是,自有道义气节之念的,哪里能料得。就算听过再多的故事,里头官吏横征暴敛,多有不法,到底也离着远。就是贾环那一件,但他素性不良,早有前科的,与凤姐又是不同——凤姐虽有杀伐决断,待她们这些自家人,却着实不错,多少有些真情实意的。 心里想着,她腰肢一软,竟有些六神无主,说不出话来。 紫鹃却是慢条斯理,将自己所知的金哥一件道来,瞅着黛玉神色,慢慢着又道:“二奶奶做这等事,若说只为一己之私,倒也未必,也有填补到官中的。现今又打量着要弥补从前……我也不知怎么裁断,只能答应平儿,竟查一查那些事,不要错上加错罢了。” 黛玉这才黯然道:“怪道你说我做得不错,竟也是比出来的。罢了,你不能裁断的,我也不能裁断,上有因果报应,下有国法家法,只日后看罢了。不过,这两年府里虽是进的少出的多,到底积年的底子,何至于此。” “姑娘心善,才这么想着的。”紫鹃伸手握住黛玉的手掌,只觉温软非常,犹如娇花一般细嫩娇柔,想到日后风雨骤来,大厦倾倒,心中不免有些恻然,口里却是快刀斩乱麻般说得极直白: “鸳鸯姐姐本就掌着老太太房里的事,一应的东西物什,旁人不知道的,她都知道。老太太到底年高,总有记不住的时候,多有倚重她的。她又是个稳重忠心的,两厢里自然妥帖。谁知大老爷谁个都没看中,竟就看中了她。 如今只我与姑娘,现开发说明白了。她虽生得不错,在这府里都不是第一等的俊俏,又有老太太的关碍。外头牙行里什么美人儿买不得?香菱就是现成的例儿。大老爷又有钱,何必冒着触怒老太太的风险,必要讨这么一个人来?” 黛玉没有言语,只紧紧绞着的手指,却已是有些发白了。 紫鹃看一眼,也不开解,紧着又道:“自然,若是姑娘只娇怯怯的,没个能干。老太太想着你年幼不知事,为这一点疑心不值当,也就作罢了。偏姑娘又是有些能为的,老太太自然高兴。那些银钱先挪一些与姑娘又何妨?到底,那都是林家之物,原就是姑娘并瑞哥儿的。” 这一番言语,黛玉细细听来,心中却是百味陈杂。正怔忪间,她忽想起旧日宝玉所犹豫,瑞哥所坚持的那些话。原本那些话,她虽然能有所体味,究竟感触不深,到了现在,却真真有些明悟了: 怪道瑞哥儿年幼,却也能兢兢战战,一心读书上进。怪道宝玉天性不喜官场碌碌,厌恶人情,却也动摇心志,现今舅舅不在,还是维持读书课业…… 大约也是如现在这样,知道自己能有些作为,有些承担,让自己至亲至爱有所宽慰,有所倚靠,才会这样罢。 念及此处,黛玉不觉泪盈于睫,忽觉手掌微紧,抬眼看去,见紫鹃面有担忧之色,她便微微一笑,两滴泪珠滚落下来:“我该谢一谢你的。” 飞来神笔的一句,紫鹃听得糊涂:“什么?” 黛玉反手握住紫鹃的手,微觉粗粝,低头细看了看,却是她写字多了,指头留下的一点硬皮,心中更觉酸软,因道: “要不是当年你为我打算,筹划劝说,我也不会开铺子,置田宅,自然也无法让老太太信重。当初,我只说这些金银俗物,管一管,能持平也就罢了。现今瞧着,竟是自己糊涂。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管子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先贤达人,自然早有所言的……”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微弱,目光闪动间,似乎有所思量。 但她说这些,实在有些不符合向来的脾性,紫鹃越听越觉怪异,只恐她一时想岔了,真个学起宝钗探春那些世事人情的一套儿,忙道:“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黛玉回过神来,从袖中取出帕子擦去泪珠,含笑道:“你一番苦心,着意周全,我自然要谢你的。何况,我虽想通了些,一些事怕也要依仗你的。这一声谢谢,你原当得的,怎么还不自在起来?” 有了这几句话,紫鹃才算平复了担忧,笑道:“这有什么,书中说士为知己者死,我虽当不得一个士人的名儿,那样的心意却是知道的。姑娘信我,看重我,听凭我施展,我要还不知足,其不是枉顾了良心。” 口里说着,两人的手握到一处,四目相对时,只觉对方更亲近,更可倚靠了。 这会儿,外头忽然一阵笑声。 紫鹃与黛玉一笑,出去问了两句,才端茶进来,一面与黛玉道:“姑娘,听说大老爷买了一个女孩儿,唤作嫣红的,花了八百银子。” 先前那一通话里,多有涉及贾赦的,黛玉再听这消息,也不觉凝眉,叹了一口气道:“不必理会。”说罢,她将先前得的匣子递过去,交予紫鹃:“这是老太太给我的,你且记下了,再往外头说一声,让张叔李伯并钟姨娘得空进来一回。” “好。”紫鹃心知这是为了再置产业,自然答应。只现下已经有些晚了,她便先将匣子收到箱子里锁好,预备晚上再一一记下。 此间种种,且不细论。 及等翌日,黛玉自去贾母房中凑趣,紫鹃正与雪雁比划着料子,商议着做什么花样子,平儿忽从外头进来,双眸微红,面色沉凝,先问道:“你们姑娘哪里去了?” 紫鹃两人忙起身相迎,见她问这个,只说有事儿要与黛玉言语,便笑道:“我们姑娘去老太太屋里了,还没回来。大约还要过一阵儿。你要是不急,坐下来吃两口茶,我打发小丫头去说一声。” 平儿忙拦下:“我原不是寻你们姑娘的。”说着,她直直看向紫鹃,道:“不过禀报一句,讨了你说些私密话儿。” 第82章 商议 一听这话,紫鹃便知有事,忙搁下手里的活儿,与雪雁使个眼色,又道:“我出去走走,姑娘要回来了,你们且支应一阵儿。” 雪雁等都答应,紫鹃便拉着平儿出去,到了后头的退步小屋中,立时关了门窗,才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前头那金家的事,不是已经妥当了么?” 这却是紫鹃先前帮平儿打听了,一应事体与旺儿所说没有差别,彼时平儿也放心许多。现今不过几日的功夫,难道又有事出来了? 平儿勉强笑笑,眼圈儿微微有些泛红,叹道:“可不是又有事了!” 原来,近日因鸳鸯拒婚,贾赦多有怨愤羞惭,贾母处倒还罢了,自己托病,每日里使邢夫人过去问省,也就支应过去了。可这心中的气恼,他总要有个去处,这一阵丫鬟小厮等被骂被打的无数不提,贾琏不免也要受气。 前头是为着挑拣买个可心的女孩儿做妾,因着憋了一股气恼,贾赦不免更为挑剔,但有一点儿不如意,便立时呵斥了。好容易千般搜检,万变寻摸,终得了个嫣红,生得窈窕俏丽,声儿甜润,还是读书认字的,才罢了。 这才消停了一日,后头又不知哪里与人说嘴,忽生出个念想来,必要买好古董扇子。贾琏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寻出的几件送上去,都不中用。今儿寻到个石呆子,也费心费力使了许多人情,着实央告着瞧了瞧,果然是再不能得的好扇子,偏他却必不肯卖的。 平儿叹道:“为着这个,老爷大怒,只骂二爷不中用,几把扇子都买不得好的。后头连着太太也惊动了,又过来与我们奶奶絮叨,指桑骂槐的。你也知道的,我们奶奶本就身子不爽利,当时又气又恼,连咳了半日,后头二爷回来,竟问了这事,着实沉了半日的脸……” 这前头还只是寻常事体,贾赦夫妇两个做这些来,也是常情。但说到最后,虽说平儿声音渐消,紫鹃却已是体悟过来,因道:“你这是怕二奶奶又动了念,插手进去,强买了那扇子。” 见她明白,平儿也有些黯然:“你不知道,这一阵我们奶奶将养身子,许多事做不得主,常有念叨的。如今忽有这么一件事……嗳,那石呆子可是说了,要买扇子,先要了他的命!这扇子倒还罢了,他这么个心意,又如何夺了去?难道真为了这个,倒折了人性命进去?” 紫鹃道:“你且放心,依着我看,二奶奶必不会插手这么一件事的。” “怎么说?”平儿忙追问。 紫鹃拉着她的手,慢慢着道:“你且想,大老爷今儿要扇子,若能强夺了,后头又要什么玉佩,什么大鼎之类玩意古董儿,难道也都要尽他的意?这可是没完没了的事儿。二奶奶那么个精干人,如何看不透?何况,二奶奶现今身子不爽利,托病两日,二爷或请大夫什么的,耗费两日,将这事掩过去也就好了。何必花费许多精神,讨那一时的欢喜,徒留日后许多事来?” 这话在理。 平儿再心底过了一回,想着凤姐素日脾性,便也慢慢放松,因道:“倒是我想多了。” “那倒未必。”紫鹃摇头:“二爷做不得,二奶奶不做,外头要奉承大老爷的,难道就少了?说不得哪个有意讨好,就治了那石呆子,夺了扇子奉与老爷。依着我看,二爷能多费些精神,哪怕能买两三把扇子,竟还是一件好事。一则,堵了大老爷的嘴,二来,好歹留了余地,那石呆子能保住剩下的,总归有个寄托,又有了银钱,后面未必不能寻摸新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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