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冷笑一声,道:“我早前怎么说的,如今也怎么说!你要有心讨个小的,她们也情愿,我也犯不着拦下,横竖一起没脸!你若不情愿,乘早寻一门好亲,大家伙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好歹撑住那张体面的皮。” 贾珍十分不舍,一时想起先前二姐花容雪肤,婉转承应,一时又念着三姐尚未得手,更觉踟蹰。 见他如此,尤氏心下冷笑,只淡淡道:“我那母亲并二妹妹也还罢了,只三姐儿一个,却不是好饶的。你且瞧着罢。” 说着,她也没再理会贾珍,抬脚就往外头去,自往灵堂吊唁跪经。 她这么着,贾珍再想旧日尤三姐种种,倒添了些犹豫。毕竟是妻妹,虽是小门户,也须有个体面。兼着那两人又生得好模样儿,他就更添了三分心软。 临到最后,贾珍到底打发了素日倚重的心腹人,且去瞧瞧。 谁知到了晚上,那心腹面胀紫红,口角微破得回来。一见面,他就跪在地上磕了头,慌里慌张着道: “大爷,了不得了!也不知什么缘故,三姨娘当头就给了小的几巴掌,又骂又罚,差点将小的打成个烂羊头!” 说到这里,他往贾珍面上也斜了一眼,忙就垂下脸,添了几句:“小的做奴婢的,也不敢还手,问三姨娘缘故,她却只是骂,又说大爷并琏二爷骗了她们孤儿寡母,又赌咒发誓,说着拼着一起死,谁也别想好日子过……” 贾珍喝道:“胡说什么!” 那人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连声道:“小的无能,许是什么话触犯了三姨娘。可、可上头那些话,都是三姨娘说的,还有许多不好听的,小的也不敢回……大爷要是不信,只管再打发人去,小的跟了大爷几十年,从不敢说谎的!” 贾珍不由顿住,这个心腹人,他确是信得过的,最是稳妥小心不过的,旧年秦氏一些个事,也是他经手,何况现今。 如此看来,自己倒真该舍一舍了。 总归大家的体面要紧,再说,二姐他也是得了趣,放出去又怎么着,真要有个心思,未必不能再回转来。 这么想了一通,他就道:“罢了。你去打听打听二姨娘前头订婚的事,回头报我。”一甩袖走了,只往尤氏那里鼓噪一回,三两日,竟就将那婚约抹了,重又使人打探有甚个富户人家,且要与二姐主张,定一门亲事来。 这一通来回,自然有打发人问尤老娘,又将及二姐、三姐两处。 那尤老娘无可无不可,只要人家体面富足,旁的旧事一概不问。三姐听说后,却立时去寻二姐,因道:“如今姐姐可信了我?” 二姐本来撑着,听她这一句,不由珠泪涟涟,因道:“我原想着他是个好的……” 自来姊妹同心,三姐瞧她这样,也不由伤心起来,伸手搭在二姐肩上,且将她揽了来,眼圈儿微红: “咱们是什么人家?那又是什么人家?我知道姐姐的心,原是不得已,想寻个安稳归宿,有个终身指靠罢了。但他们岂是能指望的?不过仗着几个钱,安心把我们姊妹当粉头使罢了! 既如此,倒还是早早抽身退步,另寻一处为好。我先前也是破满了摔破,将事砸开说破了。大家好也就好了,要是不好,咱们粉身碎骨,他们也别想一清二白!他们要个体面,必要选一处好人家,咱们再使人好好打听,总还是不差的。” 姊妹两人一番衷肠,且不细说。 贾珍原在守灵,左右无事,又着人仔细打听,倒真寻得一处人家,姓张。 那本是个富户,自有营生,里头的小儿子是个读书的,虽还没举业,却着实有些进益。自小定了一门亲事,谁知那家女儿命薄,前一阵忽得亡故,他便有些郁郁,自家也病了一场。 他父母被唬得不轻,深觉那定亲的女孩儿八字刑克,必要重定亲事,冲一冲也是好的。现今旁的一概不论,只先问八字。 贾珍使人探问了张家小儿八字,又拿了二姐的,几处合了一回,竟都说是极好的。兼着那富户与他家本有些亲戚情面,心下便成了七分。 果然,他只使人过去一提,那王家本就有心奉承的,再听说这些话,自是满意非常。也不管二姐父母缘薄,一意允诺,要不是贾家这里还有白事,只怕立时换了庚帖,就此定下婚事来。 第126章 戚戚 这等喜事,上下乐见,不出两日便传遍两府。 王夫人听说,只觉去了一桩心事,自是欢喜,便寻个由头说与贾母,凑趣送了一封添妆。独有凤姐听说,犹自不足:就是定亲了又如何?花几个银子包了去,也不难为。 平儿素日知道她,又着紧打听了的,这时候便笑道:“听说那边珍大爷也是着人仔细打探了的,自然比不得我们家,却也是个富户,又是与读书的小子说亲。除了有些刑克的名儿,旁的倒都齐全。何况,八字都是问遍了,都说是极好的。” 听她这么说,凤姐才心气略平,淡淡道:“既做了个剩王八,想来这八字刑克都未必准了。两头一凑,竟也是四角齐全,难怪这神佛跟前,都能得个好字来。” 正自说着,外头一阵脚步响动,却是贾琏进来,两人便收住话头,只笑着道:“二爷来了。” 贾琏正有些不自在。 他虽舍了尤二姐,只那么一块美肉已是到了跟前,偏咬不着,心里自然越发惦念。 这时再瞅见凤姐平儿两个,他也就一眼过去,就搭下眼皮,一面在平儿的服侍下去了外头的大衣裳,一面道:“方才老爷吩咐我,过两月要去平安州一回。” 凤姐道:“这么着紧?” 须知道,凤姐产育就在这一二月间,却定准了要去平安州。彼时亲眷来汇,不免有些失礼与人。又有这孩童虽小,到底也是嫡支传承,没有大事,总要求个齐整,才是体面人家的行事。 贾琏自然明白,将袖子一掩,伸手拍了拍凤姐的肩膀,自己便贴了过去,一面笑道:“自然先顾着你这头,只是事情要紧,老爷早吩咐两句罢了。” 听是如此,凤姐才作罢,又问了几句家计事体,贾琏随口应了两句,忽又笑道:“说来,我等会子还是得去家庙里瞧瞧珍大哥。你产育后,他那里孝中,我也不合过去,倒冲撞起来。只这会儿得空,多去看顾一二。” 凤姐心里冷笑,却也不怕什么,反笑吟吟道:“你们自来好的,这也是份里应当的。我这里有平儿呢。” 贾琏自以为瞒过凤姐,倒也不觉如何,再说笑几句,用过午饭,就吩咐仆役备下马匹,径自往家庙里去。谁知才出了门,恰撞见宝玉从外头来,他便停住马头,笑道:“你这是从哪里来?” 宝玉翻身下马,笑着道:“太太嘱咐我去佛堂里取经文呢。二哥哥又要往哪里去?” 贾琏自然明说。 宝玉一听往贾珍处去,他心里便是一顿,又想素日贾琏的性情,忙搭话道:“既如此,我随二哥哥一并过去问个好。” 贾琏倒有些踟蹰,争奈宝玉又问可有妨碍。 被这一逼问,且宝玉素日不留心琐事,多半在女眷处,他也就点了点头:“也罢,你凤姐姐身子笨重,竟劳你在尤嫂子那里说两句。” 由此一径去了。 到了贾珍处,自然少不得一番絮叨。宝玉却不似旧日,总有意无意跟着贾琏,弄得他无法暗中与贾珍言语,正自悻悻。 却是贾珍瞧出里头猫腻,有意成全了,因笑道:“我这里诸般皆好,只那边府里到底没个主张。因此每每犯愁,琏兄弟要是得空,好歹帮衬一二。” 贾琏顿生欢喜,忙笑道:“自家兄弟,大哥说这些做什么?凡我得空,自然过去。再有,蓉哥儿如今也长进了些,打发他去办事,也妥当的。这孝中正是伤心的时候,再添这一重忧虑,倒也不好。” 如此絮絮说了一阵,贾琏转身便往东府那边去。 宝玉心知不好,更要紧紧相随。 贾琏打发不得他,又汲汲美娇娘,不过嘱咐暗示两句,就随他去了。 一时兄弟两人到了东府,自有仆役上来服侍。贾琏随口问几句家常,听得都在情理中,便也不理庶务,只竟自去拜尤老娘。 登堂入室,一番寒暄,贾琏方看向二姐,笑道:“二姐、三姐近日可好?你们女孩儿家,不比旁人,要是受了委屈,或是什么仆役不遂心的,只管道来才是。” 那二姐听了,眼波微动,只遥遥望了一眼,就又垂下粉面:“二爷放心,我们自然都好的。” 话虽如此,余情脉脉,似有一腔幽怨,引而不发,越发可怜可爱。 贾琏不觉喉头滚动,微微探身过去,正待涎着脸再说什么。 尤三姐已是轻哼一声,声音清脆:“可不是,深门大宅,尽有仆役服侍的,还有什么不好!琏二爷,我们姊妹还有事体,须得避让一二。还请见谅。” 说着,她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二姐身侧,扶着她起来,且向尤老娘等一礼,就自退了下去。 宝玉心里暗暗喝彩,本提着的心也落下了些,只与贾琏笑道:“既如此,二哥哥我们也告辞罢。” 所谓端茶送客,尤氏姐妹作为主家都退了去,他提这一句,自然在理。 贾琏吃了这一根钉子,也觉悻悻,只得退去。 谁知才从宅中出来,穿过小花园的月洞门,忽见二姐、三姐立在那边。贾琏并宝玉一怔,正待说什么,就见三姐儿几步走到跟前,狠狠啐了一口:“我姐姐已是说定了人家,你要知道廉耻,往后再不必来!” 二姐本是心迟意软的,自出来便常有回首之意,不然也没得这一碰面。本是见着两兄弟,四下无人,她正两颊微红,娇羞默默,忽见着三姐如此,顿时粉面微白,往后退了两步。 贾琏面皮涨红,正待言语,宝玉已是往前两步,拦在三姐跟前,却还是软语道:“两位姐姐莫要生气,唐突佳人,原是我们兄弟的不是。本只说是自家亲戚,彼此亲密些,才是和气,倒忘了避讳,当真该死、该死!” 他两句话,全了彼此体面。 尤三姐又出了气,又得了体统,且将旧日种种暧昧拢总一个说头,只是亲戚兄妹之情。她虽刚强泼辣,却也知情,且宝玉在她眼里,本是个和软不知情由的,便也退了一步,垂首一礼:“不敢当这话,原是我焦心姊妹之情,有些莽撞。” 这两人一礼一回,说得情势和缓。 后面的贾琏、二姐再无说头,只能遥遥对望两眼,就都顺着话头而下,乘势分开。 且不提二姐如何,待得僻静处,宝玉便提及凤姐,问了几句近况。贾琏哪里还不知道,叹道:“宝兄弟你也不必提她,我心里知道,这事是我糊涂,往后再不粘连。” 这般赌咒发誓两句,兄弟两人再无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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