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笑着答应了,将人送到外头,又着婆子小厮等人好生将人送出去,才算罢了。 及等回来,她却见贾母收了笑容,脊背挺直端正坐在上首,面容沉肃,一双老眼紧紧盯着才拆了的书信,全无常日里慈和的模样。 鸳鸯心里微动,放轻脚步,小步轻巧地挪到贾母身侧,也不言语。待得贾母轻轻舒出一口气,身心微动的时候,她才提壶倒了一盏清茶,捧与贾母:“老太太,且吃一口茶润润唇。” “嗯。”贾母放下书信,伸手接过茶盏,却也不先吃茶,缓缓道:“你打发人往大老爷、老爷并东府珍大爷三处去,就说今儿琏儿、蓉儿两个小子打发人送了信来,须得商议商议。” 鸳鸯一听,便知里头大约有些事,忙答应一声,出去叫了两个小丫头,将事吩咐了。 及等贾政衙门回来,贾赦并贾珍两人估摸着时辰,也是往贾母处来。贾政听了,也匆匆赶来。三人到了跟前,贾母便命安坐,然后将那封书信递过去:“好生瞧瞧这个。” 贾赦先得了书信,匆匆看了一回,便皱起眉来。而后贾政、贾珍两个瞧了,也变了脸色,沉吟不语。 看三人形容,贾母便叹道:“今儿送信来,偏太太出去应酬,你们兄弟子侄也不在,便送到我跟前来。这也是罕事,可见神佛有意,将这个送到我眼前来。” 贾赦道:“这事虽可叹,也是他们自作的,琏儿蓉儿两个既没逼勒,不过照例做事,倒也说不得错漏。念着宗亲一场,使他们将这事丰丰满满完了,也就罢了。” “话虽如此,只怕天南地北两地相隔,如今又有这一桩事,往后必还要生事的。”贾珍皱眉道。 旁边坐着的贾政沉声道:“这事且不论,这些个族亲竟这样艰难?虽说前头着实不堪,但咱们远离祖籍,少有教诲管束,也未必全然妥当。现今琏儿蓉儿两个既在,倒是要细细参详,善加安置,方不失咱们家的体统。” 贾赦虽不欲十分理会,贾珍却是族长,且因前头祠堂等事,多少也存了些忌讳,想了想也点头道: “这话实是在理,却也难办——现成一件,如何供给,只管舍银舍米,哪怕有千金万金,也是不足用的,也未必于他们有甚个好处。再有,这两年年景艰难,各处开支也多,竟也有些艰难起来。如今动用一注大的,一时半日也不好拨出,偏这事必要紧着做的。” 这话一出,贾赦固然抚须点头,贾政也半日无言。 独有贾母在上看了半日,忽得叹道:“家大业大,自然也有大的难处,我是深知的。只如今族中生出这些事来,若没个区处,也不是个道理。 我也老了,不中用,说不得哪日便去了,剩下那些私房又有什么花用?如今既有这事,我也托赖出一半,好与族中置办祭田等物,每岁除却家学供养外,估摸着人丁,各家各户分润些儿。也是我的阴德了。” 贾赦三人听了,都是吃了一惊,皆拒绝了。 贾母尚在,动用她的私房做事,再是个好事,他们也没这个脸面——旁人说起来,岂有不提他们的?谁个家里,不是孝敬老人的? 只是贾母却坚持如此,且道:“你们有孝心,便许了我这一遭。也不提旁个,只权当为我添些阴德罢了!” 如此再三,贾政等也无他法,只得答应了。 贾母立时唤来鸳鸯,正经吩咐她取来账本,将里头一些个银钱现物,不打紧的玩意儿并几处田宅,皆尽划出,又道:“旁的也都是些浮财了。待得后头我归去了,再分与宝玉他们,也是个记挂。” 她连着说了几回这话,贾政等人虽是唯唯,后头回去,却不免寻了各人的媳妇儿,细问近日的事项。 偏偏这两日全无旁事,连日贾母也颇为兴高,连着王夫人也不明缘故,何况少在跟前的邢夫人、尤氏两人。她们也知贾母要紧,又被自家老爷逼勒,只得赶来探问。 王夫人见着她们,便知缘故,因叹道:“老太太连日高兴,忽得提这些个话,也是出奇,我连着凤哥儿也问过了,她也不知。偏这样的事,也不好玩去探问的。” 尤氏听了,点一点头,便道:“我说呢,凡有这样的事,总有些风声的。怎么如今一点也不知道。太太说得也在理,断没有因为这个去问老太太的理儿。如今也只合叫鸳鸯过来——凡老太太的事,她是深知的。” 听到鸳鸯两字,邢夫人心内便有些不自在。 虽说鸳鸯拒婚的事已是过了数年,但从此之后,非但贾母跟前自己越发没了体面,就是贾赦那里,也是一个模样儿的。 邢夫人本就有些左性,除却凤姐这个比自己更得体面的媳妇外,瞧着鸳鸯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的,多有厌弃。 然而,尤氏的话,本就在理。王夫人也在旁点头称是,她有心拦阻,也没个旁的法子,只得硬生生憋在心中,听凭王夫人打发人叫了鸳鸯来。 鸳鸯过来,听得王夫人询问,想了想便道:“老太太有这个打算,大约也是听见了一桩事,才触动心事,生了这么个念想。” 说着,她便将旧年凤姐提及置办祭田等事,却因种种缘故未成。贾母知道也多有喟叹,深觉可惜,后头与凤姐闲话,知道这是旧年秦可卿仙去那日,托梦的事,她便更将这事挂在心上,私下里常有提一声半句的。 听得这个缘故,尤氏收住笑容,面色也有些淡淡的,垂着眼没有言语。邢夫人听得凤姐,便眉梢微动,心里暗暗有些怨怒:这些个事,她眼里哪里有个我?竟是一声不出,一字不提,有脸没脸的只凭我去! 只有王夫人念了一声佛,叹道:“老太太宽宏慈爱,万事都虑在前头,才有这样的心。也是我们无能,才让她老人家不得安生度日,常要为我们打算。” 鸳鸯立在下头,没有言语。 这样的事,既是贾母的慈心,也是众人拦阻不得,自然没过多久,便传扬出去。 不说凤姐、探春等,就是贾环,乃至外头薛家人等,也俱是听说了。 第224章 痕迹 贾环倒不觉什么,他素知贾母疼爱宝玉,他们一干人等都得倒退一射之地。就是他父亲贾政,正经亲生的儿子,也是有所不如,何况他个庶出的孽障。 纵然遗留下一百万的私房,头一份自还是宝玉的,其后黛玉、贾琏、贾政、贾兰、凤姐等一干人,也有多的,也有少的,总是丰厚的。待得这些个人占尽了大头,剩下那些指甲盖的一点,才是分与他这么些个糊涂种子,不入眼的玩意儿。 只是心里早就明白,也免不了嫉恨两字,眼前的钱槐彩霞两个又是自己人,他便索性冷笑一声,尽情道:“散便散了,老太太的私房,纵然不散给那些个不中用的无赖流氓,难道能给我留一份子?我倒情愿都散了去,一家子兄弟,谁比谁高贵些!” 彩霞本是听说这事,一则报信,一则也是有意宽慰,见他这样子,忙劝道:“老太太虽疼宝二爷,却也是个公允有数的,凡百的事也依着旧例来,料想也不至于。只是经了这一事,至少也要去个三成,只怕各人总归要少些东西的。” “彩霞姐姐在太太跟前,自然看得分明些。哥儿也不必抱怨,各有各的去处。”钱槐也从旁笑道:“往后怎么着,也是往后瞧着的。哪里能一日说得准的?单单一条儿——旧年宝二爷何等尊重,现今他屋里的袭人一干又去哪里了?” 说起这件,贾环也有些笑影子:先前他还为彩霞透露风声,不能辖制袭人,多有懊恼。谁知后头峰回路转,宝玉竟是将他屋里一干经年得用的丫鬟都打发了去。 纵然后头贾母、王夫人重拨了丫鬟进去,前头也到底留了一个麝月,终究少了可倚仗的心腹,且后头的那些个人,自也有些惊心,不敢贴心贴肺为主子忠心。到时候挑拨贿赂,终究比旧年袭人那些个容易。 是以,他心头一扫暗沉,因道:“可见他素日为人,原是个假模假式罢了。” 钱槐也是笑,点头道:“原是再没想到的事,也一件件出来了,可见着世道原是说不准的。既如此,哥儿何必着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了!” 他这一阵,也实是欢喜。 不为别个,就是前头柳五儿被遣散,他的兄弟忽的又生了病,耗费了许多银钱,却也不见好,乃至闹到要用人参。那柳嫂子虽有了园中小厨房的差事,到底也是仆役,哪里能供得起这些来? 饶是多方筹措,亲戚人等借遍了,也只将那柳家小子的病势稍稍稳住,总还需得一二个月的药,才能痊愈。然而家中已是穷困,哪里掏得出来。 钱槐得知,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前儿已经递出风声,说是自己有意拿丰厚的彩礼,求娶柳五儿。 那柳家再是疼爱女儿,也没得为此饶上儿子性命的道理。何况,自己旧年百般求娶,做足了体面与他们家,他们本就觉得妥当的,于今还能说什么! 这会子,他自觉占了上风,虽放出风声,却没有上门求娶。也不为旁个,只必要那柳家求嫁女儿,才能一雪旧日之恨。 主仆两人都觉畅快,独有彩霞一个,瞧一瞧贾环,再瞟一眼钱槐,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待要说些什么,她又恐贾环恼了,反倒要歪派她的不是。 旧年宝玉出面收拾了玫瑰露的事,与彩云等人体面那一件,贾环是个什么心,旁个不知道,她既留心贾环,又与彩云一个屋子的,哪里能没个数! 虽说后头彩云与贾环分崩,她从私心而论,着实事松了一口气,但瞧着后头彩云染疾,贾环也一概不闻不问,恍若从没半点牵扯,她又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儿。 也不知,自己与环哥儿,能不能有个好结果…… 彩霞这么想着,心里越发沉甸甸起来。 她这里想着,那边凤姐也是一般沉了心。 “鸳鸯果然这么说的?”凤姐斜倚在大引枕上,素来精光四射的凤眼微微合着,仿佛是不经意般问了平儿一句。 平儿立在下首,一面拿了一碟子新鲜果子,捧到炕桌上,一面应道:“这样的事,自老太太起,没有想瞒着的人,我去问,鸳鸯自然不会瞒着,必是实说了的。” 说罢,她窥着凤姐神色,又添了两句:“虽说老太太的私房分润了出去,咱们房里也不指着这一件,奶奶这么挂念做什么?” “你哪里知道。”凤姐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虽没有旧例,到底是老太太金口,她老人家情愿,又是这样的好事,谁个能现驳回了的?”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大约还是旧年仙去的小蓉大奶奶的事作祟。” 她这么说,凤姐也没犟嘴硬说不是。 自从有了小子,她的地位越发稳固,瞧着平儿等人也比旧年更觉从容。虽然有些嫉妒醋意难以断绝,争奈信了阴司报应这一件,又有儿女身子单弱这一条,她也将心从贾琏身上移走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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