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不敢相信他在阿兹卡班所经历的一切——他在守护神咒完全夺走他的生命前驱散了它,他射晕了一个傲罗,他弄清了如何将贝拉从摄魂怪那里藏起来,他和十二只摄魂怪对峙,还吓跑了它们,他发明、还骑过了火箭辅助扫帚——他在经历整件事的过程中一次都没有用“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向赫敏承诺过我午饭后就会回去!”这种念头让自己振作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失去了一个无法挽回的机会;就好像,只要在那个时候错了,他就再也没办法让它对起来,无论下次他面对的是怎样的挑战,或者许下怎样的诺言。因为随后,为了弥补第一次的遗憾,他就会做得又难看又刻意,而不是发出——如果他当时想起了自己对赫敏的承诺的话——原本可以发出的英雄宣言。就好像只要拐错一次弯,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你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在第一次就做对…… 他本应该在去阿兹卡班之前就想起对赫敏的承诺的…… 那么再来一次,为什么他决定这么做? 我的有效假说[11]是因为你蠢,赫奇帕奇说。 这可不是什么有用的故障分析[12],哈利想。 如果你还想多来点细节,赫奇帕奇说,霍格沃茨的防御术教授简直就像是这样:“让我们把贝拉特里克斯·布莱克带出阿兹卡班吧!”然后你就像是这样:“好啊!” 等等,这不公平—— 嘿,赫奇帕奇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在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看的时候,单独的树多多少少都会模糊在一起,让你切实看出树林的形状?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因为什么成本效益分析[13],这是肯定的。他那时候没好意思抽张纸出来计算预期效用[14],他在担心,在帮助一位身陷困境的女士时,如果自己说不,甚至只是犹豫太久的话,会失去奇洛教授的尊重。 他那时在想,他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在想,如果你神秘的老师给了你第一个任务,第一次机会,一个冒险的号召,然后你说不,那么你神秘的老师就会嫌恶地走开,你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成为英雄了……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回头来看,事情就是这样。他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故事,这里是故事情节转折的地方,而不是,喂,有人提议把贝拉特里克斯·布莱克劫出阿兹卡班。这才是真正的、最根本的理由。在他做出决定的刹那间,他的大脑直觉地感到说“不”所导致的情节走向是不协调的。仔细一想,这不是做决定的理性方式。相较之下,奇洛教授的隐藏动机——趁着贝拉特里克斯还没死,在知识被永远遗忘之前,得到斯莱特林失落遗产最后剩下的部分——看上去合理得让人惊叹;在那时看来这的确是与回报成比例的小小风险。 这似乎不公平,这似乎不公平,如果他失去了对自己理性的掌控,这就是会发生的一切,哪怕他只失控了一瞬间。只消这短短的一瞬,他的大脑就决定了在随后的讨论中“是”这个观点比“不”这个观点让它来得舒服。 从一个足以让单独树木模糊在一起的高度,哈利盯向外面的森林。 哈利不想坦白,不想永远毁掉自己的名誉,让每个人都生他的气,说不定之后再落得个被黑魔王杀掉的下场。他宁可被困在霍格沃茨六年都不想面对这一切。这就是他的感觉。因此,实际上,能够抓住这么一个决定性因素是一种帮助,一种解脱——如果哈利坦白,那么奇洛教授就会被送去阿兹卡班,死在那里。 (哈利的呼吸一滞,一阵屏息,一阵停顿。)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哎呀,你甚至可以假装自己是一个英雄,而不是懦夫。 哈利的视线抬离禁林,转向清澈透蓝的禁林上空。 透过玻璃,看向那巨大明亮燃烧的事物,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它们镶嵌在神秘莫测、无穷无尽的蓝色当中,那块陌生的、崭新的未知之地。 这……确实有所帮助,他自己的麻烦和那些身在阿兹卡班的人们相比不值一提,这让他好受了许多。世上是有真正身陷困境的人的,而哈利·波特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要对阿兹卡班做些什么? 他要对英国魔法界做些什么? ……现在,他到底要站那一边? 在明亮的天光之下,阿不思·邓布利多所说的一切听上去确实要比奇洛教授的话明智许多。更好,更光明,更道德,更方便,这一切如果是真的该多好啊。要记住,邓布利多相信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它们听上去冠冕堂皇,但奇洛教授才是理智的那一个。 (他再次屏住呼吸,每当他想到奇洛教授的时候,他的呼吸都会停滞。) 但听上去冠冕堂皇并不会让这些话变成错的。 而如果奇洛教授的理智中确实有瑕疵的话,那便是他对生活的看法太负面了。 真的吗?读过一千八百万关于人们过度乐观和自信的实验结果的那部分哈利质疑道。奇洛教授太悲观了?悲观到他会习惯性地估低现实?把他做成标本放进博物馆吧,他是独一无二的。你们当中是谁计划出完美犯罪,然后,为了以防完美计划出错的万一,加入所有那些误差容限和备用计划,因此救了你们一命的人是哪一个?提示,那个人的名字可不是哈利·波特。 但是用“悲观”来形容奇洛教授的问题并不正确——如果那真的是问题,而不是由经验得来的高等智慧的话。但对哈利来说,奇洛教授似乎总是用最糟的一面来诠释一切。如果你递给奇洛教授一杯九成满的水,他会告诉你空着的那一成证明了没有人真正关心水。 在想到这个类比后,哈利感到它相当贴切。并不是整个英国魔法界都像阿兹卡班那样,这杯水远远不止半满…… 哈利盯着澄澈碧蓝的天空。 ……虽然,顺着这个类比来说,如果阿兹卡班存在的话,那么也许这确实证明了那九成好的部分是另有原因,人们是在企图装出善意,就像奇洛教授所说的那样。因为如果他们真的是善良的话,他们就不会建造阿兹卡班,他们会冲向这个堡垒,将它碾碎……对吧? 哈利盯着澄澈碧蓝的天空。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理性主义者,你得读上一大票关于人性缺陷的论文,有些缺陷只是单纯的逻辑失效,而还有一些看上去就要黑暗多了。 哈利盯着澄澈碧蓝的天空,然后想到了米尔格拉姆实验[15]。 斯坦利·米尔格拉姆[16]的这个实验是为了调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成因,试着理解为什么德国市民会服从希特勒。 于是他设计了一个实验调查服从性,看看德国人是不是因为某些原因更倾向于服从来自权威人物的虐待命令。 首先,他在美国人身上进行了一次测试版的实验,作为对照组。 之后他根本用不着在德国人身上试了。 实验机制:有三十个摆成一行的开关,上面的标签从“15伏特”一直上升到“450伏特”。每四个开关被标为一组。第一组的四个开关标的是“轻微电击”,第六组标的是“极强电击”,第七组上标的是“危险:剧烈电击”,而最后两个开关上只标示了“XXX”。 然后有一名演员——也是实验人员中的一员——出现在了测试对象面前,假装是和他们一样看了广告,过来参加这个关于学习的实验。演员输掉了(有暗箱操作的)抽签,然后被用带子绑在了椅子上,身上还带着电极。真正的测试对象会被用电极轻微电击一下,这样他们就知道电极是在工作的。 真正的测试对象被告知这个实验是在测试惩罚对学习和记忆的影响,而这一部分是在测试如果给予惩罚的人不同,结果是否会有不同;被绑在椅子上的人会试着记住一组单词组,每当“学生”答错一个,“老师”就要给予越来越强的电击。 到了300伏特,演员会停止试着叫出答案,开始踢墙,实验人员会指示测试者将没有回答当成错误回答,然后继续。 到了315伏特,敲击墙壁的声音会继续。 之后便不会再有声音。 如果测试对象抗拒或拒绝按下开关,保持着冷漠举止、身着灰色实验长褂的研究人员会说,“请继续”,然后是“这个实验需要你继续进行”,然后是“你继续进行是绝对必要的”,然后是“你没有选择,你必须继续”。如果第四次怂恿还没有成功,那么实验就会终止与此。 在进行实验之前,米尔格拉姆曾介绍过实验计划,随后询问了十四名心理学权威,在受害者停止反应之后,他们认为会有多少实验对象一路按到450伏特,按下最后两个标示着XXX符号的开关。 最悲观的答案是百分之三。 真正的结果是,四十人里出了二十六个。 测试对象会流汗,叹息,结巴,紧张地笑,咬紧嘴唇,指甲深陷进肉。但在实验者的督促之下,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接着给予了他们认为痛苦,危险,可能会导致死亡的电击。一直到结束为止。 哈利可以听见奇洛教授在他的意识中大笑;防御术教授的声音在说着诸如:哎呀,波特先生,连我都没有那么愤世嫉俗;我知道人们会为了金钱和权力背叛他们最宝贵的原则,但我还没发现原来一个严厉的眼神就够了。 如果你不是专业的演化心理学家,对演化心理学[17]进行猜测是很危险的;但在哈利读到米尔格拉姆实验时,他曾想过,像这样的情况也许在古代出现过很多次,而大部分试着违背权威的潜在先祖都死了。或者他们,至少,比那些服从者们过得要差。人们自认为是善良而道德的,但当有外力推搡时,他们脑中的开关会被猛地打开,然后像英雄似地反抗权威突然就会变得比他们想象的困难多了。就算你做得到,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可不是什么毫不费力的英雄秀。你会颤抖,你的声音会变得沙哑,你会害怕;即使如此,你也能做到反抗权威吗? 随后哈利眨了眨眼;因为他的大脑刚刚将米尔格拉姆的实验和赫敏在第一节 防御术课堂上的所作所为联系到了一起,她拒绝射击同班同学,就算在权威告诉她她必须这么做之后,她颤抖了,害怕了,但还是拒绝了。这一切就发生在哈利的眼前,而他一直没有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直到现在…… 哈利视线朝下,盯向火红的地平线,太阳沉得更低了,天空在褪色、变暗。即使天空的大部分还是蓝色的,那也很快会变成夜晚。金红的太阳和日落让他想起了福克斯;有那么一会儿,哈利想知道,当凤凰是不是一定要那么悲哀,啼鸣、呐喊和尖叫都无人留心。 但福克斯绝不会放弃,无论死上多少次,他都会重生,因为福克斯是光与火的生物,而为阿兹卡班感到绝望是属于黑暗的,正如阿兹卡班本身属于黑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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