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些花洗干净,拿糖腌了再端来给朕吃。” 她的语气平淡又沧桑,带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出来的孤独。 宫女们的办事效率很高,午膳时分就将糖腌梧桐花端上了餐桌。 敬元用玉白的手指一片片拈起,放在口里慢慢咀嚼,眼泪大滴大滴的从眼眶中掉下:“苦的,好苦……只有烨哥哥腌的梧桐花,才是甜的……” 大臣们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女帝变得越来越安静了。上朝的时候,心不在焉,精神恍惚,一件事情往往要重复好几次,才会迟缓的回答:“哦,朕知道了。” 某日,大臣上折子奏请女帝立一位凤后,敬元阴森森的看了他半晌,然后用案上的玉麒麟镇纸砸的他头破血流:“朕有没有子嗣,会不会绝后,几时轮到你来多嘴多舌!滚,以后谁敢再提,罪同谋逆!” 夜里,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滴击打在屋檐上,发出簌簌的轻响,让人莫名觉得忧伤。 敬元的贴身宫女睡得迷迷瞪瞪,隐约觉得不对劲。她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床头坐着一个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女子,手中擎着一盏宫灯,正目光幽幽的望着她。 宫女尖叫一声,弹坐起来,才辨认出这个女子正是他们的陛下。 “我刚才读了一句诗,说‘故人入我梦,犹疑照颜色’。所以想过来问问你,有没有梦到过你的亲人,或者朋友?” 敬元将手里的宫灯又提了提,昏暗的烛火愈发显得她面色苍白,茫然无措。 宫女吓得两股战战,抖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回回陛下,奴婢梦到过过奴婢的父母……还还还有哥哥。” 敬元手里的宫灯垂落下来,飘然离开。身影单薄的好像一抹幽灵,喃喃低语:“原来你们都梦到过啊?我做了那么多的梦,梦到了很多很多人,甚至还有那些冤屈而死的臣子,提着刀向我索命,可我为什么就是梦不到他呢?……烨哥哥,你是不是已经恨我恨到,连在梦里都不愿意和我相见?” 她赤着双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到一根大红漆木柱前,滑坐下来。然后抱住双膝,把脸深深埋进去。 风夹着雨丝斜斜的飘撒进来,一阵急一阵缓,淋湿了敬元半个身子。 宫女急忙从衣架上拽了个披风,跑到她的面前,想要给她披上。 敬元抬起头,瘦削的手指紧紧抓住宫女的手腕,眼睛里泪水盈然:“我冷。” 宫女小心翼翼的问:“陛下,奴婢让人给您烧一盆子炭来,您看可以吗?” 现在不过是九月的天,还远远不到烧炭火的时候,但是她的模样实在可怜,让宫女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好,你快去!”敬元急切的推宫女:“多烧几盆碳,朕冷的厉害。” 半个时辰后,大殿里便摆了四五盆炭火,把这里烤的犹如炎炎夏日。 敬元坐在团团炭火之中,依旧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不住的颤抖。 红红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不停,明明是又暖又艳丽的色彩,但她给人的感觉却是空洞又透明。 “我怎么还是这么冷?”她这话不知道在问自己还是别人,没有人回答她,只有火焰吞噬木炭时,发出的“哔剥”声。 她痴痴的看着,很久很久之后,唇边缓缓绽开一朵虚弱的笑容,晶莹剔透的泪水沿着脸颊滚滚滑落:“烨哥哥,你说,只要是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可我现在就想让你在梦里见一见我,想让你在我冷的时候抱一抱我,你都不肯……你就是个骗子……” 泪水落进嘴里,又咸又涩。 敬元死死按压住胸口,似乎要以这种方式,把她心里承载不动的痛苦悲伤,挤压出来一点,好让她可以喘息一口气。 于是那些哀伤悲痛从眼角倾泻而出,化做绵绵不绝的泪水,湿透衣襟。
第八十章 第二世等我一等 秋日来临,大臣提议前去秋猎,敬元欣然应允。 枫霜苑的枫叶红的如火如荼,如霞似锦,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顶,绚丽多姿。 敬元在大臣们的簇拥下,射杀了好几只野兔,博得了阵阵欢呼喝彩。 有位大臣溜须拍马:“陛下的骑射功夫,当真是出彩,不输给在场的各位男儿。也不知道陛下的老师是哪位,也该带来让臣等见识见识。” 她的老师? 敬元耳边恍惚响起一个清润爽朗的笑声:“傻子,握弓的时候,眼睛要平视前方,两肩自然下沉,调整呼吸……对,就这样,敬元好聪明。” 她扭过头去,在明朗的阳光里,看到了他浅眉低笑的模样。 那么清晰,恍如就在眼前。 她本能的伸手,想要把那个人捞进怀里,却只握了两手空空。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敬元的脸色实在太难看,让大臣心惊肉跳,真怕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没什么,朕就是突然觉得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会儿。诸位爱卿,你们继续吧。” 这时,不远处一名穿石青色猎装的少年,骑着匹黑色的骏马从山坡上疾驰下来,乌黑的发丝全部挽进金冠里,神采飞扬。 他的马跑到一株大树下,猛然停住。只因那里有一个身姿窈窕,娇娇俏俏的少女拦住了他。 少女不知同少年说了些什么,少年从马背翻身落下,紧紧把少女拥在怀中。 片刻后,两人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少年的手指在少女的脸庞温柔抚摸,即使隔得这样远,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情意绵绵。 这一幕,和多年前的自己与陈烨,何其相似! 敬元死死抠住身旁的树干,长长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根根折断,血丝从裂口处溢出,一缕缕染红了手指。 倘若当年,自己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倘若当年,自己肯用心听完那一曲凤求凰…… 是不是他们的结局就会全然不同?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敬元软软栽倒在地。 病好没几天,敬元就以身体不适,不堪国事烦扰为由,宣布罢朝三个月,搬回她从前的闺房——信王府居住。 自从陈烨死后,信王府无人打理,早已荒草丛生,凄冷荒凉。 敬元买回许多丫头仆从,每日里指挥他们采买洒扫,种花移木。她则坐在账房之中,把算盘珠子打得溜顺,仔细记录每一笔开支收入,忙得不亦乐乎,完全把家国大事抛诸脑后。似乎她只是信王府一个普通的主妇,每日里精打细算,只为求得夫君一句夸赞。 大臣们急的几乎要跪在信王府门口给她磕头,她也拒而不见。 整理陈烨房间的时候,下人在多宝阁的暗室里,翻出来一个上了铜锁的檀木匣子,看样子很被信王重视。下人不敢擅自做主,呈到敬元面前。 敬元寻了位锁匠,打开了这只檀木匣。 轻轻揭开盖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叠放的整整齐齐,镶着珍珠的粉红发带。 再往下是摔坏又被补好的一只风车,泥捏的笑脸娃娃,断了两根梳齿的犀牛角梳…… 每一样都是她小时候任性赌气,随手毁坏,又被他精心珍藏的东西。 “烨哥哥,烨哥哥……” 空旷无人的屋子里,早已被失眠折磨的形销骨立的女子,抱着一只木匣哭得痛彻心扉,声嘶力竭。 天气越来越寒冷,树上的叶子从翠绿变作枯黄,然后在瑟瑟秋风下,一片片飘零。 这一天,敬元命令下人用锦缎裁剪出一串串浅紫淡白的梧桐花,挂满树梢。 夜幕降临,信王府的灯笼鳞次节比,一盏盏亮起。敬元白衣胜雪,端坐在梧桐树下,弹奏一曲凤求凰。 曾经,他将一颗真心双手捧到她的面前,却被她弃如敝屣。 而今,那颗真心早已随着时光零落成泥,却被她小心翼翼,一点点捡起,藏在心里。 “陛下,别画了,歇歇吧。您这样没日没夜的作画,身体怎么受得了?” 宫女给敬元披上外套,心酸的劝慰。 坐在桌子前的女子骨瘦如柴,下颌尖尖,一只手捂住嘴轻轻咳嗽,握着画笔的手却始终沉稳,一笔一笔描摹出那个人的眉眼:“他怎么样也不肯入我的梦,我怕时间太长久,就会忘记他的样子。趁我现在还记着,就多画一些……你看,他在对我笑呢。” 画像上的男子笑得十分温柔,双眸之中水波潋滟,似乎下一刻就要伸出双臂拥抱自己。 敬元满意的拿起画像,一步步走进卧房,将它铺在床上,躺在画像之中,假装有一个人真的将她抱在了怀里。 卧房的墙壁上挂满了陈烨的画像,被窗外的清风吹得哗哗作响。 仿佛他无处不在,或嗔或怒,或悲或喜。 每一张都是他,被敬元刻在心里。 每一张又不是他,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敬元满足的喟叹一声,闭上眼睛,把眼泪隐没在墨绿色的靠枕里。 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宫女给女帝送早膳,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回应。她一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用力撞开屋门,才发现里面早就空空如也。 随着女帝一起消失的,还有满屋子信王殿下的画像。 敬元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怀中抱着个包裹,在寒风中踽踽独行。 陈烨被安葬在一处山顶上。 敬元巧妙的躲开守园人,溜到墓地前,掏出封墓的几块青砖,瘦弱的身躯灵巧的钻了进去。 穿过几重甬道,青铜铸就的高台上摆放的那具棺椁,里面就是自己最思念的人。 敬元兴奋的好像一个孩子,用力推开棺盖,把随葬的那些珠宝玉器一样一样往外扔,嘟囔道:“这些东西碍眼死了,都不能让我好好看你。烨哥哥你太坏了,敬元天天都在等你来看我,可你总也不来。敬元等不到你,只好委屈自己来看你了。” 她的声音娇俏又甜软,带着浓浓的埋怨,但是眉眼却含着盈盈笑意。似乎躺在里面的人,是给了她承诺却又食言的情郎。 “烨哥哥,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我故意把封墓的青砖做活了几块,还不让他们在棺椁上钉钉子。一定是我当时就知道我以后一定会来陪你,所以提前未雨绸缪。你说我聪明不聪明?” 她咯咯的笑了几声,得意洋洋的等着人夸她几句,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空寂。 敬元撇撇嘴,神情中带了一丝委屈:“烨哥哥,你再不理我,我会生气的。” 她把最后一件首饰扔到地上,敏捷的跃进棺材里,痴痴的凝视着那具已经被时光腐蚀去血肉,唯余骨架的男子。 原来只要珍重爱惜,无论对方变成何等模样,在自己眼里都是最美。 “烨哥哥,你说你想问问我,愿不愿意嫁你为妻?我现在告诉你,我愿意。” 敬元的手指在那具骨骼上轻柔抚摸,含泪带笑:“你看,我穿这身嫁衣漂亮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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