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妖怪已挽袖子动起手来了。 她本就是风风火火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当即将自己碗中藏着的宝贝们都先倒出来清空。 有花完铜币的钱袋、断了两齿的木梳、毽子上掉的野鸡毛、路边不知名的野花等等……甚至还有条很小很小的蝌蚪,现下时节还早,那是她在水边蹲了好久才抓起来的,非常难得! 小蝌蚪随着细水流灌到喝得干净的汤碗里,欢快地游动着,并未翻肚皮,看来可以一直平安长大到变成呱呱呱。 花满楼只听到丁零当啷的乱响。 尚未询问,掌心已被塞入一只冰凉的瓷碗,约摸两个手掌的宽度,怕不慎摔碎,他连忙握紧了碗沿。 小姑娘肃然道:“拿好,掉了我要生气的!”接着煞有介事地朝他眼睛吹了两口暖呼呼的气,仿佛这一下子,就能起到活死人肉白骨的逆天功效。 说实话,花满楼甚么感觉也无。 他觉得自己在陪她玩过家家,有些无奈。 但花七公子素来待人宽厚,自不会起身怒斥对方开这种无聊顽笑,只是温声问道:“那末,在下要拿多久呢?” 小妖怪轻声嘟囔道:“等你厌烦不想看了,就能还给我了。”她其实也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宝贝碗,但既然决定借给新朋友,就不会反悔。 “你先闭上眼睛……”碗碗拉着他的手,将碗放在花满楼的膝上摆正了,语声很神气:“再睁开来,就能瞧见我啦!” 花满楼耐着性子,合上双眸。 他唇角含着温雅的微笑,这种事换了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受不了,偏他竟无半点责怪怨怼,也真的照着这神神叨叨的小姑娘说的话做了。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就像位沉睡了多年的老人,某日醒来突觉耳清目明,恢复如年轻时那般强健,眼前竟真的出现了斑斓的色彩! 不是漆黑、不是纯白、更非混沌…… 眼前是张粉扑扑似刷了油漆的大脸。 黑紫青红各色俱全,女孩子精致的五官掩在那些不停掉着渣的脂粉下面,皱着眉撅着嘴靠他极近,这对初初复明的盲人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冲击。 花满楼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碗……碗碗姑娘?”惊讶狂喜与失魂落魄兼具,他嘶声道:“我、我真的看见你的模样了?!”又觉得有甚么地方不对,视角好似是自下往上。 小妖怪在心里咯咯直笑。 “唔……”碗碗就是故意的,却还眨着月牙眼装无辜道:“是不是我脸上的胎记吓着你了?” 她坐直身体,教对方不必再超近距离欣赏高清丑颜:“你动动手臂,碗口对准哪里,就能看见哪里。” 花满楼震惊之下已然失语。 他低下头,使手中碗口对准了自己。 “这、是我……”一个年轻男子的容貌现于眼前,他当然摸过自己的脸,知道自己长成后是甚么模样,如今既陌生又有种异样的熟悉。 就像在照镜子那样,只是这光滑的碗底仿佛连通起双眸的视线,清晰无比,他发觉自己眼眶已红,几欲落下泪来。 小妖怪并不晓得他有多么激动,戳了戳他的袖子,小声提醒道:“好啦,你现在能看我顶碗啦!”时候不早了,她急着表演完回船上去。 盲眼公子有些不安:“……我要怎么感谢你呢?”他只是请她吃了一顿饭,她竟这样报答自己,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他亦心满意足。 碗碗有点茫然,整张小脸皱成一团:“你是说我不欠人情了,不看表演啦?”她正愁房顶太低不好施展呢,倒也省力。 “是我应当报答姑娘,虽然这……这实乃匪夷所思。但在下确实瞧得见了,我当真……”花满楼还未彻底冷静下来,略微有些语无伦次。 任是甚么人,遇到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没高声大叫,都算是很沉得住气的了。 小妖怪正要搭话,却见对方动容的神色微敛,垂眸正色,仿佛在抚摸辨认手中碗的纹路。 紧接着,小厮端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阳春面进来了,没有吩咐又很快退下,自然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方才发生了甚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余碗碗寻思片刻,顿悟了! 她狗狗祟祟地凑过去,跟花满楼咬耳朵:“刚刚那个人是来监视我们的奸细吗?一旦你治好了眼睛可以夺家产了,就要了你的命!” “……”花满楼张了张嘴,沉默了。 ——但沉默,岂非就是最好的回答么? 余碗碗自觉戳破了电视里演的家族秘辛,不禁面露思索,不晓得如果做新朋友的保镖,能不能暗示他把钱分给自己一点儿。 在她发散思维到突然出现无数高手追杀他俩时,盲眼公子终于忍不住打断同伴的思绪:“我刻意瞒着其他人,只因怕给你惹来麻烦。” “毕竟姑娘你,实在不像是个……”凡人。 她究竟是神仙,还是妖怪?又为何对本只是陌生人的自己这样好?是觉得法术所向披靡,因此毫无畏惧么? 碗碗开始紧张,她咽了咽口水。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懂吧?”小妖怪将装着蝌蚪的碗顶到了头上,神秘兮兮地超低声同他讲:“我不是人……是仙女!” “……”花满楼真的不大相信。 他毕竟不是个傻子,她这语气明明就有鬼。 “咳咳,现在我的身份暴露了,不得不回天了。”余碗碗又故作深沉地咳嗽几声,向他道别:“你可不能出去乱讲,也不许对我的碗不好,否则我叫雷神朝你天打五雷轰!” 花满楼虚弱道:“那我要如何报答仙子呢?” “害,叫我碗碗就好啦,我是偷偷下凡的嘛。” “唔……我以后下凡,你还请吃饭吗?”她搓了搓手,有点兴奋:“你看,像我这种厉害的神仙,是不稀罕要钱的,但是与百姓同甘共酸,就很有意义。” 是的,她什么都吃但不吃苦的。 “我住在西湖边的小楼里。不论何时,只要你馋……想与民同乐了,必不教碗碗失望而……回天。” 这番话说得属实有些艰难。 花满楼尬得白净面皮都涨红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教人头皮发麻的话,偏偏又不好不顺着她讲。 花满楼暗忖着,这小姑娘应当是只碗妖。 就算直说他也不至于多怕,这般却很要命。 得到了郑重的承诺,小妖怪美滋滋将新朋友的地址记在了心里,却故作淡然道:“你不看表演的话,我就先走了嗷,有缘再见!” 花满楼肃然颌首,举起手中的碗对准她,目送小姑娘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远去,暗自松了口气。 他稍有疲惫,但大体还是欢欣激动的。 原本想立即回去告诉家人朋友这个好消息,但闻着面前阳春面飘来的气味,又觉不应浪费,连“神仙”都吃了个底朝天,他怎能一口不尝? 面泡得久有些坨,胜在汤清味鲜,滋味还是很好的,底下还卧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是流心的,煎得很嫩。 他很小的时候眼睛还看得见,自然也吃过,但过了这么多年,早已忘却它的模样。 原来荷包蛋真跟人们说的一样。 ——像是暖融融的太阳,很漂亮。 花满楼无比感激此刻的一切,怀着虔诚的心情,一口口将整碗面都吃到了腹中。他是个热爱生命和鲜花的人,却从未想过会为碗面感动…… 直到无声无息的身侧,忽传来幽幽语声。 “——你能给我做个好好吃惊的表情吗?” 余碗碗不知何时竟悄咪咪坐回到他边上,晓得打断人吃饭不礼貌,便很耐心地等花满楼吃完了要搁下筷子时才出声。 “……”三魂七魄差点给她吓飞了一半。 难怪、难怪之前并未听到那独特的走楼梯的声响。 他硬生生挤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尴尬而不失礼貌。随后启唇,缓缓道:“我好……生、吃、惊、啊……” 余碗碗发出了杠铃般的笑声。 她彻底地满意了,高兴了,也快活了。 小妖怪起身,“嗖”地从二楼窗户飞出。 这回是真走,不打算再逗新朋友了,就像个红黄相间的小火箭一样螺旋升天,直奔江边。 若再晚些,海红珠恐怕要气呼呼地揪她耳朵了,余碗碗自恃身份,丢不起这个人。 花满楼伫立窗边,久久不语。 内心却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第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远望江边时,海红珠果然站甲板上叉着腰。 少女身姿轻盈,见了小妖怪磨磨蹭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径直拉着绳索荡下,指着天际黯淡的斜阳,劈头教训对方怎么那么晚才回来,教人操心。 碗碗睁着无辜的月牙眸,也没辩解,呆呆道:“我给你带了东西吃呀。”她拿下头顶的碗,献宝似地给红衣少女瞧:“这个烧饼很香的!” 眼前小姑娘清凌凌的目光,仿佛在问:我都对你那么好了,你怎么还要数落我呢? 于是海红珠再不好冷着脸了。 晓得她什么东西都爱放碗里,讨生活的人倒也没那么讲究,少女拿起一块点心咬了口,含糊道:“什么烧饼,明明是千层糕!”且居然还是热的。 小妖怪笑嘻嘻的,不说话。 海红珠无奈道:“咱们的船马上要往北走,不然赶不上明天的表演啦,明日是你正经在戏班子里亮相,认真些,仔细我爹说你。” 余碗碗疯狂点头,之前是取财有道,不好薅新朋友的羊毛,毕竟她是个脚踏实地的好妖,明天干票大的、赚大钱、吃大餐! 她们刚钻进船舱,野犊子等人便将锚拉起,船缓缓使出窄小的港口……等江小鱼和陆小凤气喘吁吁赶到时,只瞧见远处升起的帆。 陆小凤皱起眉毛:“来迟了一步,怎么办?” 小鱼儿耸耸肩:“江湖虽大,总能再遇见的。” 花满楼既答应,自然守口如瓶。 偏偏小鱼儿对这彩碗印象深刻,陆小凤则琢磨着若能请对方将无情的腿也给治愈哪怕半成,那是再好不过了。 他俩一拍即合,当即追出。 如今失之交臂,陆小凤打算往船行的方向沿途观察,碰碰运气;小鱼儿则打算去京城看望伯父燕南天大侠,暗中再探消息。 * 锣鼓声敲起来真是很引人侧耳的。 “来,瞧一瞧看一看嘞……海家班途经贵地,请各位赏脸,也好教我们混口饭吃!”班主声音洪亮,一点儿也不像个六十来岁饱经风霜的老人。 小妖怪被安排压轴出场。 压轴就是倒数第二,戏已过半,报场的中年大叔挥了挥手中旗帜,那是给在高台上蹲着的碗碗瞧的,告诉小姑娘需要热身准备起来。 “高台”是用堆破家具麻袋等杂物堆积起来的,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弄好,看起来摇摇欲坠,其实稳当得很。海四爹仔细同她商量过的新表演,绝对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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