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时候忽然生出了某个问题——如果我想要离开这里,也应该依靠客人么? 这样的问题于我而言到底还是遥远了些,三津老板娘也在夜里特意过来找了我,询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她问我何时认识了这么大方的客人。 当我将自己在蕨姬花魁的门口遇到那个男人的事情告诉三津老板娘之后,她也露出了极为古怪的表情,望向我的视线令我低下了脑袋。 “你……”在临走之前,她对我说:“好自为之吧,毕竟……那可是蕨姬花魁的客人。” 三津老板娘大抵是最了解蕨姬花魁的人了,可哪怕她也说出了这种话,但蕨姬花魁对我的态度,却似乎和她说的有些不大一样。 蕨姬花魁既没有特意找我,也没有对我做任何事,只是当她从我练习三味线的房间路过时,有时会停下脚步嘲讽我两句。 诸如“你怎么会这么笨手笨脚啊!”以及“这么简单的曲子也弹成这个样子,不如干脆别学了。”之类的话,时常从她嘴里冒出来。 我每次都是在她开口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低着脑袋等她说完,蕨姬花魁说到自己觉得没意思之后便会停下,待到她走后,我才能继续练习。 只是,在我练好一首曲子之前,那位送来礼物的客人便光顾了店子。 与初遇时的装束相仿,他穿着时下极为新潮的衬衫与马甲,面料做工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头上戴着白色的礼帽,在见到我时摘下了帽子。 “礼物喜欢么?” 他的声音温和儒雅,面上的笑意也过分随和,一举一动矜贵而又体贴。 正如他说出来的话:“若是不喜欢的话,我下次让人给你送些其他的来。”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 闻言他笑了笑,但那笑容却总让人觉得有种不真切的样子。 其实我还没能到可以正式接待客人的时候,但因为这位客人对三津老板娘指名说要见我,所以老板娘才安排了我们的见面。 我并不知道他的想法究竟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但在来时我带上了我的三味线——虽然仍没有什么长进。 这是我在店子里学到的唯一能够在客人来时进行表演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听完这首曲子的,因为在我弹奏完毕,抬起眼睛望向他时,在他的脸上所显露出的表情,足以令我手足无措。 “你……”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是今天刚学么?” 我摇了摇头,将怀里的三味线抱紧了些,局促地开口:“已经学了好几个月了。” 不知是我的话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的神色变得更加奇怪了,而无论如何我也不觉得那样的表情是在高兴。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 “其他的呢?” 那位大人询问我:“你还会其他的乐器么?” 我不知道他询问这个问题的缘由,只知道他这时候的语气略微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面上的神色亦是如此。 “比如说……”他举了个例子:“琵琶?” 闻言我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开始道歉:“对不起……” “别和我说这种话!” 话未说完便被那位大人打断了,他的语气在一瞬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脸色也从一开始的温柔变成了阴沉——我这次,恐怕真的是惹客人生气了。 因为我什么也不会,所以客人觉得不高兴了。 这样的念头横贯在心里,令我抬不起脑袋。 本以为那位大人会就此离开,但令我没想到的是,他扶起了我的脑袋。 “睦月。” 唤我名字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一般,在令人心悸的同时又生出了诡谲的熟悉。 他同我说:“你只会道歉么?” 闻言我愣住了,说出这句话的他,在一瞬间似乎又同某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令我陷入了迷惑之中。 我们究竟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呢? 这样的问题,我忽然很想开口问他。 但我却没能开口。 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又谈何认识呢? 虽然很想把脑袋低下来,却因为对方的手而无法做出这样的举动,我抿紧了嘴角,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桎梏着我的脑袋的手忽然松开了。 我睁开眼睛所看到的,是一张仿佛失魂落魄般的脸。 分明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却无端觉得他这时有种几乎要落泪般的感觉,于是不受控制地摸了摸他的脸。 ——我做出了失礼的举动。 倘若是被老板娘知道,我大抵又要被责骂一顿了。 但那位大人却没有拂开我的手,也没有生气,反而在沉默片刻之后握住了我的手背。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虽然很想这么问,但潜意识里却有什么东西制止了我的想法,仿佛在那一刻被/操控了一般,我说出了从未说过的话。 “因为我觉得,这样应该能让您觉得好受些。” 这不像是我能说出来的话。 因为我从未有过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如此贴心细致的时候。 我既不知道该如何同他人搞好关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其他人的期待。 一如昔日母亲在临终前见我最后一面时的担忧,又如上一个店子的老板娘所做的举动。 我从来都理解不了其他人的想法和行为。 但在某一天,这样的现实却隐约发生了某种变化。 我唯一能理解的,只有一个人。 所以我询问了他,“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么?” 我同他说:“虽然按理来说我不该问您这样的问题,但是……您愿意告诉我么?” 闻言面前的男人睁大了眼睛,红梅色的眸子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在这时仿佛满眼都只有我的存在。 他同我说:“无惨。” “无惨?”我轻声重复了一遍。 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像是有些高兴一般,连同那双红梅色的眸子也柔和下来,眼尾弧度轻柔:“我的名字,是鬼舞辻无惨。” 我仍称他为无惨。 直呼客人的名字是大忌,哪怕是我也一直记得这点,可我面前的这位贵客的反应,却让我觉得——他似乎是很乐意听到这样的称呼的。 因为他非但没有拒绝或是更正,反而接受得极为迅速,这样的反应也令我觉得——或许在我不记得了的某个时刻,在那种甚至并不存在于我记忆之中的时刻,我们的确是见过面的。 所以我询问了他。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在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无惨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庆幸着什么一般—— 但他没有说话。 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究竟是见过还是没见过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或许曾经在很多地方都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 不知为何,无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竟无端有种令我想要落泪的感觉——哪怕这句话的意味其实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但我却猛然察觉出了心酸的意味。 不仅是从他身上,也是从我自己身上——仿佛脑海中还存在着其他的我,而那个我在说:“多么悲惨啊。” 我想要反驳那个声音,但说出来的话却落入了无惨的耳中。 我说了:“不是。” 闻言无惨的神情又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眯了眯眼睛,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对我说:“我下次再来吧。” 我又同他说了对不起。 而这一次,他却回答我了。 “没关系。”站在障门前的无惨顿住了脚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了一句:“别再说了。” 这句“别再说了”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却忽然理解了。 ——是不要再对他说对不起的意思。 这次见面使我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就像是因为他的到来而获得了什么一般,我同其他人说话时也越来越流畅,甚至偶尔还能参与到那些热闹的话题中。 只可惜我的三味线依旧弹得很难听。 会愿意安安静静听我弹完整首曲子的,也只有无惨一人,距离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与我差不多时间来到京极屋的女孩子们都开始陆陆续续接待了许多客人,但我却一直都只有一位客人—— 无惨。 我并没有询问无惨原因,而是去问了三津老板娘,听到我这般询问的老板娘神色有些复杂,却只是告诉我:“你只需要伺候好那位大人就可以了。” 这样的反应便能让我肯定一件事情了——无惨大抵是特意同老板娘说过什么……或者给了她什么。 听我弹完三味线的无惨,拿出了今日为我带来的东西。 我打开盒子之后,看到了里面安静地躺着一面琵琶。 “这是……” “送给你的礼物。”无惨解释道:“或许只是不擅长三味线而已,换一种乐器尝试一下,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也说不定。” 分明是客人,但无惨却令我觉得——是他在包容我、照顾我一般。 他会安静地听我弹完整首难听的曲子,也会为我送来新的乐器,鼓励我说是三味线的问题。 一切都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妄感。 不论是这家京极屋还是我眼前的无惨,甚至包括我自己,都令我觉得——有种异样的违和感。 便像是……不该如此。 和无惨相处的时间越长,这种感觉变越发明显,尤其是当我抱起那面琵琶,尝试着进行弹奏的时候—— 没有区别。 我没有学过琵琶,也不知道该怎么弹奏,在无惨鼓励般的视线中尝试着弹奏起来,得到的结果也不如人意。 还是很难听——比学过许久的三味线,要难听上太多了。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我绷紧了心弦,但不知为何,在某一时刻心底里这根弦却像是忽然断掉了一般。 因为无惨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像是失望又像是感到无趣一样的表情。 莫大的恐慌不知为何从心底里升腾而起,在无惨如往常那般对我说今日他要先离开时堆叠到了顶峰,哪怕明明说出来的话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我却觉得—— 不对,有哪里已经发生区别了。 “无惨。”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叫住了他。 听到声音的无惨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直到我询问他:“你还会来么?” 我发现了有哪里不对。无惨没有说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来了。 或许也和以往一样隔上几天或者十几天,又或许……再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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