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捂着脸吃痛飙出泪来,求救的眼神看向老太太,又看看王夫人,却见无一人帮他,顿时满心惶然不知所措,只得尽量往老太太身边缩了缩,企图躲避。 到底还是心疼,贾母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教训也教训过了,先就这样罢。一会儿天使就该到了,香案摆好不曾?赶紧都随我出门去。” 顿了顿,又拉着贾宝玉语重心长地说道:“可不敢再胡言乱语了,叫旁人听见会招来祸端的,届时不仅是宫里你大姐姐要遭殃,咱们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落难啊。” 贾宝玉只胡乱点头,默默垂泪不语,也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走在后面的薛宝钗看着他这般模样愣神许久,最终还是暗暗摇头。 她知晓他是真心疼元春。 比起家里其他所有人——哪怕包括身为母亲的王夫人在内,只有他对待元春的感情是纯粹无暇的,只有他不在意什么权势富贵什么攀龙附凤,而满满都是怜惜心疼,恨不能将人抢回家来。 这样一颗赤子之心放在哪儿都是难能可贵的存在,但很多事经不住往深了去想。 生而为人,什么样的身份就有什么样的责任。 哪怕她身为一个姑娘家都知晓要努力护住家族延续荣耀,兄长不顶事,她就自己豁出去汲汲营营,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甘心任由家族没落。 而贾宝玉生在国公府,自幼备受家族宠爱,一应吃穿用度无不精细顶好,走出去亦是响当当的一号贵公子,人人阿谀奉承吹捧忍让……全然就是一个从不识人间疾苦的人上人。 这一切都是从何而来?左不过是“荣国府”这个名头。 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托“荣国府”的福,到头来却只一句“国贼禄蠹、须眉浊物”便抛开一切责任做起了潇洒贵公子,只安安心心吃喝享乐。 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多,可说一千道一万,却也不过是自私自利罢了。 但凡家中男儿能够指望得上,这一家子人也就不必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了,正儿八经的青云之路不比裙带关系光荣得多? 细想之下贾元春与她薛宝钗何其相似? 家中男儿没点子用处,便只能她们这些女孩儿接过这份责任咬着牙拼命往上爬了。 如此这般想明白之后,再回过头去看贾宝玉的那些怜惜心疼,未免就觉得实在心情复杂一言难尽。 用一个或许不是那么恰当的比喻,就跟猫哭耗子似的。 真要是那般怜惜家中姐妹那就该好好上进才是,否则贾元春之后其余三春也绝跑不了为家族牺牲的命运。 这人,自私自利都藏在了那份天真无邪之下,实则骨子里就是个毫无责任感毫无担当之人。 再说什么性情温柔待姑娘们如何体贴爱护……薛宝钗就觉得更好笑了。 都说她宝姑娘为人和善,待谁都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从不见与谁红脸争执,性子实在好得很。 怎么可能呢?她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当真没有一点脾气跟谁都能处得来? 之所以能够做到八面玲珑,说穿了也不过是谁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罢了,既是毫不在意,又哪里来的那么多情绪那么多计较。 从这方面来说,贾宝玉同她也是一样的人——多情的本质就是无情。 连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优点也不算是优点了。 薛宝钗默默收回了视线,不动声色地随着众人前往迎接圣旨。 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明过。 无需再犹豫,贾宝玉绝非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 薛宝钗是个果决的性子,下定决心之后就再不迟疑,回到梨香院关起门来立即就与她母亲说了,“‘金玉良缘’一事就此作罢,若姨妈再提起来母亲只寻个由头糊弄过去吧。” 先前老太太说要准备为贾宝玉聘娶林黛玉,王夫人当时嘴上没敢多说什么,可哪有不急的道理呢,转头就找了薛姨妈商议。 姐妹两个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老半天,最终打上了“金玉良缘”的主意,意欲散布消息先传开了再说。 这会儿薛宝钗就开始庆幸了,得亏当时她心里头就对贾宝玉这人犹豫不决,故而才借口名声不好暂且按下,若不然眼下想要全身而退还真不容易。 薛姨妈闻言却是愣住了,“为何就不提了?你是怕旁人说闲话对你的名声有影响?可旁的咱们暂时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老太太那是一心相中林家丫头。” “母亲误会了。”薛宝钗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过是看不上那个人罢了,从前他就并非我心目中所期盼的人物,而今接触愈多便愈发看透了。” 薛姨妈懵了。 在她看来,贾宝玉模样生得极好,性情又温柔体贴,还是荣国府最受宠最尊贵的宝二爷,顶顶尊贵的身份,如今亲姐姐成了嫔妃就更荣耀显赫了。 如此完美的一个夫婿人选自然是姑娘们争抢的对象,以他们薛家的身份也很难再碰着第二个这样的了,不牢牢抓紧还等什么? 怎么好好的她家闺女却说看不上了呢? 对于这样的不解,薛宝钗只好颇为无奈的将自己内心里对贾宝玉这个人的看法简单说了一遍。 而后道:“母亲若心疼我就依了我吧,我虽不敢自负绝顶聪明,可这点看人的眼光却还是有的,任凭旁人觉着他千好万好,在我看来他却绝非良缘。” “母亲也不必担心我的未来,总归如今我年纪还小,不急着一时半会儿的,还有的是时间筹谋打算,谁又敢说未来不会有更好的出路呢?又何必急吼吼的将我与他绑在一块儿?若将来当真有更好的选择,便是后悔也都来不及了。” “这倒也是。”薛姨妈耳根子软的毛病又犯了,才觉得贾宝玉是世间难寻第二人呢,这会儿就迟疑着点了头,道:“那……我先想法子拖着将你姨妈安抚住?等过个三两年若实在没有更好的,好歹也还有个退路。” 薛宝钗对此倒也没什么意见,能答应别急着绑成一团就行了。 “唉,你可是会给我找事儿干,你姨妈若知晓我糊弄她……”只这么想想,薛姨妈的脸色就白了白,满心纠结忧虑道:“那你如今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上哪儿去寻个更好的呢?要不你还是听我一句劝,甭管你觉得宝玉怎么怎么不好,可好歹咱们两家是亲戚,他那性子也绝不会欺负你,总归日子不会差到哪儿去。” “母亲不必再劝。” 贾家全族欢天喜地地摆起了三日流水宴,出手豪气广邀宾客,戏班子铿铿锵锵咿咿呀呀热闹极了,尽显得意张扬。 京城内不少达官显贵虽觉得贾家人此般言行过于轻狂,私底下怎么笑话“小人得志”也好,却谁也不会摆在明面上,纵是人未到,好歹也打发管家送了份礼去。 一时进进出出收礼无数,竟也显出几分煊赫来。 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了。 国公爷一走,这个家便黯淡冷清多了,如今可算是有了复兴的希望。 是夜,贾母坐在房间里头一时长吁短叹一时又笑颜逐开,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气儿也涨了不少。 “对了,今儿林家还是不曾来?” 鸳鸯略显尴尬地点点头,轻声道:“林管家送了礼来……老太太莫多想,等姑爷得空就带着林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你不必糊弄我,我还不曾老糊涂了。”贾母黑着脸冷笑道:“他是当官去了,又不是被皇上送去挖盐矿了,哪里真就忙到这份田地上了?平日里我也勉强不跟他计较什么了,这样的好日子却还是三请四催百般推辞,可见心里当真是没了我这个岳母,没了贾家这门亲戚!” “还有玉儿……”话到此处,贾母气恨的脸上不由流露出伤心的神色,喃喃道:“往常在我跟前时我是真真拿她当宝贝疙瘩护着宠着,与宝玉相较也没差什么,如今她倒好,一转头竟连我这外祖母都再不看一眼了,当真是个心狠的。” 这话说的鸳鸯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事实上她心里又何尝没有埋怨呢呢? 几个晚辈里头除了宝玉就属林家那位姑娘最得老太太宠爱,便连亲生的孙女都比不上她的分量,却哪想这人一走,却连看都不回来看老太太一眼了。 说她是个心狠的,哪里就说错了呢。 然而,彼时的林家却也不复往常温馨和睦。 又一次小心翼翼提出想去看看老太太被拒绝后,林黛玉终是忍不住红了双眼,头一回连礼仪都未能维持住,当场转身就跑了。 “玉儿!”没两步,林如海就又停下了脚步,满心烦闷无奈。 追上去怎么哄怎么解释呢? 老太太正满心盘算着想找机会将玉儿和那凤凰蛋绑在一块儿——虽说他也不愿相信老太太可能会算计玉儿,但是身为一个父亲他却坚决不能容许一丝一毫的意外发生,所以还是尽量隔开罢。 但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多好的法子。 “老太太到底是玉儿的嫡亲外祖母,我也不好一直就这么拦着不让见,可我又还能怎么着呢?将老太太的打算告诉玉儿,我还怕那傻丫头自个儿乐颠颠呢,没得反倒是将小姑娘家那点朦胧的心思勾了出来。” “瞒着不说吧,玉儿又根本不能理解我的做法……你说说,可叫我该如何是好?这家事怎么反倒比朝廷政事还折磨人呢?”至少处理政事时他可从未有过束手无策的感觉。 林如海只觉自个儿愁得头都快秃了,身后的林管家也是满心无措。 小姑娘不懂其中内情,惦记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想常去看看老人家那是一片孝心,并没有什么错。 做父亲的生怕自己的女儿懵懂无知被算计、故而百般阻拦,那是拳拳爱女之心,也没有什么错。 谁都没有错,偏这才是最叫人头疼的。 “叫丫头们多劝着些,别叫姑娘哭坏了身子,实在不行……过几日休沐我亲自带她去看看老太太罢。” 不出林如海所料,林黛玉这会儿的确是哭得不能自已。 倒也不是说有多少伤心委屈非想哭,实际上她心里只有满满的茫然不知所措,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情绪,眼泪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流个不停。 “父亲究竟为何连老太太都不准我见了……” 雪雁又上哪儿知道答案去呢,憋了半晌只好支支吾吾安慰道:“总归老爷不会害了姑娘。” “这还用你说?”林黛玉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瘪着嘴闷闷道:“可我就是不理解,父亲究竟是在想什么?这里头指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反正问了父亲也不会告诉她。 想到这儿,小姑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儿都气鼓了,就跟那煮开的汤圆似的,软乎乎糯叽叽的,瞧着就叫人按捺不住想来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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