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您也来看洋人的新奇货物?” 李光地朝客商那儿回头望望,“李某老家福建泉州,离海不远,常有往来的南洋人、倭人,所以今日看见这些东西,不免想起家乡来了。” “泉州那边外来的客商多么?” 李光地一怔,发现开口问话的正是那位一直未开口的龙公子。他心里有些疑惑,却还是认真解释起来,“自前朝开始便越来越多,有从福建本地贩东西出去的,也有运他们的东西过来的。” “福建的百姓可喜欢?” “初也新奇,只海运往来,当地税收对此并无明确规定,本地商户与之联络密切,牟取暴利。本地官府屡禁不止,洋人东西物美价廉又有奇巧,又有传教士入城。长此以往,恐不利耕读。” “那就禁啊!”曹寅快人快语道。 “那为何不学呢?”挽月看向曹寅,“既然屡禁不止,说明别人的东西有比咱们好的,不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是么?” 曹寅同她开玩笑道:“我看你就是好奇心重,怕海禁了,就没那些稀罕物了!咱们老祖宗们传下那么多好东西呢!” “你不出去,别人怎么知道咱们的好?别人不进来,你也不知道外头什么样儿!别的不说,你自幼住在京城,你知道江南什么样儿、巴蜀什么样、岭南什么样吗?” 曹寅一时语塞,玄烨却若有所思。 “我就说我不喜欢你这样儿的吧!” “你倒是敢喜欢?” 曹寅觑了玄烨一眼,赶忙摆手,“我不敢!你得找不一般的人!” 大街上熙熙攘攘,他们几人的说话声也很快淹没在人潮中。 玄烨同李光地微微笑道:“听这位兄台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也是一身书卷气,不知师从何处?” “李某恩师徐乾学徐大人。” “嗯,是位德高望重的好师者。前方有我家的一处绸缎庄,不知阁下可有空子,一起过去坐坐?” 李光地打量了对方一眼,拱手婉拒道:“多谢想邀,只李某还要回翰林院,有事务未做完,请公子见谅。” 玄烨不觉有些遗憾。挽月却转身急速走向对街不远处的云绣坊,不一会儿她捧着一件上好的蜀锦绣面天青色棉袍过来。 “见李先生穿的单薄,这京中天气瞬息万变,眼看就跟有雨雪似的。您老家远,京中可能无甚亲眷,这棉衣您收着。”挽月忙加了一句道:“这是我这位亲戚,云绣坊大东家的心意。” 李光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慌忙拒绝,“二位好意我心领了,但李某无功不受禄。” “算借您的!改日,您给我们多讲几堂课吧!郡主和其他几个伴读都可爱听了!”说着便放到了李光地手里。 “这……”挽月也不多说,只颔首告辞,转身向前走去,进了云绣坊。 玄烨和曹寅便也同李光地告别,一起跟上。 曹寅见她是从云绣坊拿的棉衣,且是好料子,不由心疼得不行。“我也冷啊!怎么不见你给我棉衣?” 挽月知道他是抠门本性又发作了,“我是替爷给的!又不是为我自己。” 玄烨浅笑,“这么会笼络人心,跟你阿玛耳濡目染?” 挽月:“您这话真是诛心,我瞧您同他说的投缘,似乎相见恨晚。可他要走,我便灵机一动,送了件衣裳给他。我这不是笼络人心,叫有眼色、待人接物会做事儿。” 玄烨的唇角微微地弯了个幅度,暗暗打量着她,心道:她这样说,必定是担心他多疑多想。他可不愿这样,她的那份肆无忌惮的真实,他最珍惜。也是怪他,没得瞎打趣个什么! 于是便道:“也是,容若此刻要是在的话,他必然也会这样做。” 曹寅眼瞅着玄烨和挽月两个人,赶忙应道:“是呢,也就是我眼皮不带水儿,不会做人。” 她似乎被这句话戳中了,垂首笑了笑,眼底蕴藏着明媚。“今儿我们家的事儿,你们俩可不能说出去。不然我真不客气!” 玄烨被她佯装凶狠的模样逗笑了,旋即又蹙眉道:“这你家大姐,怎么会和苏克萨哈的儿子弄成这般恩怨?” 挽月也提到就头疼,“怨侣呗!这就叫亲没做成,反而成了仇。” 玄烨深吸一口气,“你阿玛与苏克萨哈从先帝在时,就有矛盾了。那会儿还是因为镶黄旗与正白旗之争;后也是为了缓和关系,先帝提议让两家联姻成亲家,谁曾想未能亲上加亲,反而仇上加仇。今儿再有这事儿,恐怕往后都难善了。” 一想到这个,玄烨就感到惆怅。其实苏克萨哈几个月前找过自己,说打算归还自己的辅政权给他,自己去替先帝守陵。即便如此,鳌拜非但没有退让,反而变本加厉,他生怕苏克萨哈开了这个头,是倒逼着他与遏必隆也一同还政。 那次上朝,他与鳌拜吵得很厉害。也是那天之后,他出了宫,同叶克苏去了光华寺,在那里遇上了眼前的少女。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挽月也一样想法,“只怕我阿玛,此时连杀了德其的心都有了。” 玄烨心下一凛,杀了德其?他的眼前隐隐现出鳌拜和苏克萨哈两个人的影子,鳌拜有一天会不会杀了苏克萨哈? 挽月见他神色凝重,于是莞尔,宽慰玄烨道:“我跟您说笑呢,没有您的令,我阿玛又不是叶克苏,怎敢真杀了德其?” 叶克苏?一个前所未有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火石在玄烨的脑海中闪过。 少女垂了垂眸,掩饰住眼底一晃而过的一丝精光。希望他能懂得她刚刚所说的意思。 天渐渐发灰白,还真有像是要下雪的迹象。商铺里的老人走了出来,仰头望着,喃喃自语:“今年这天儿冷得可真快,才刚入冬没几天呢,怎么就这么冷了?瞧着有雪似的。年根不好过呦!” “下雪好哇,瑞雪兆丰年么!” 三人出了云绣坊,却发现门口不远处的墙角柱子旁站着一个人。 正是刚刚遇到过的李光地。 玄烨和挽月皆惊讶。 “李先生,您怎么还未走?” 只见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长衫,将方才挽月送他的那件棉袍恭敬奉上,“还是多谢这位公子和挽月姑娘的好意,李某不能收。” 挽月眸色微敛,心中了然:他应当是怕人家传出闲话,说他同权臣之女有来往;更怕她就是替她阿玛刻意拉拢他吧。 她轻轻笑笑,也是能理解的。 她伸出手去接住那棉袍,却被另一只手拉住,向其身后拽了拽。 玄烨眉峰一蹙,站定同李光地道:“你还真是个死脑筋!像徐乾学的学生!”不过这样的人也是纯臣,正是他所需要的。 “说给你了,就是给你的。明儿未时以后,到勤懋殿来。” 李光地的眼睛倏然睁大,他便是再不常进宫,也该知道能在勤懋殿里的人是谁。再打量着眼前人的相貌年龄,以及身边寸步不离的另一个英武少年、家世显赫的少女,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微臣……” 玄烨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只回头对少女说道:“我要回去了,你且在家好好养养,再回宫陪郡主也不迟。” 挽月点了点头。 这儿离曹寅家不远,方才在云绣坊的时候,挽月听他们说了。因着曹寅一家就快要去江南随父上任,他的额娘孙氏也就是玄烨的乳母,便也要见不到面了。玄烨打算跟着去看看。而挽月要回家,因此三人在岔路口就此别过。 方走了没几步,玄烨停了步,又转过身,向挽月大步走来。“天不大好,还是送你回去吧。” 挽月下巴微抬,明媚的笑容里多了份恬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这么大人了,难不成您还怕我碰上拍花子的?” 玄烨也忍俊不禁,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不叫人担心被拐走?” 挽月抽了下鼻子,撇撇嘴笑道:“若有人当街抢人,那您可得问九门提督和顺天府尹的罪了。我雇个轿子送我回去,他们听说送去东堂子胡同鳌拜家,一定会稳稳当当把我送到家门口的。在京城,我阿玛的名字,吓唬小孩比老虎都好使。” 玄烨心中颇为动容:她知他与她阿玛之间矛盾很深,但总是在他面前尽力维护,也不令他感到难堪。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渴望赶紧解决和鳌拜之间的拉扯,他渴望彻底解决后,待寒冬过去、一切尘埃落定,能痛痛快快地投入到这片明媚的春光里,去静看花开、笑拥山河。 他再次点了下挽月的额头,板着脸轻声训了她一句道:“知你一向胆大又随性,但不可说你阿玛是老虎。” 挽月的眼睛弯成月牙,点了点头。 她遥望着玄烨和曹寅的身影堙没在人潮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变冷了,路上的人比先前少了许多。挽月雇了个轿子,一路送自己到东堂子胡同。轿子晃晃悠悠,里头的人也心事重重。 鳌拜和纳穆福的话,挽月在心里重又过了一遍。 看样子,想说服鳌拜拱手将辅政大权交出,是不可能的。而玄烨只要是一天皇帝,他就不可能放弃亲政的想法。说到后来,他们父子让她回去,看来最要紧的东西,还是防着她,是怕她心软因而告诉皇帝吗? 而玄烨和曹寅出现在八方食府,她绝不信是偶然。家里正巧出了这档子事儿,她倒好解释得通为何突然叫她回去了。 她眼中的墨色更浓,回想起刚到京城时,阖府上下对她的欢喜、那一摞摞的嫁妆、那些来自阿玛、兄嫂、侄儿侄女的情意;回想起那日在佟家后院的微雨、夕阳下三人并肩走在胡同里去万宁家办喜事、在秋千下的交谈、在万佛堂中他的怀抱…… 轿子吱呀吱呀,像是在和脚下的青石板诉说低吟。 因为权力的争夺,爱情也好、友情也罢,甚至是亲情,都无法如一张白纸般纯净。她本来只是提前知道结局,想要争得一线保命机会,能体面地活在这里。可渐渐的,她也有了贪欲,贪恋了许多此刻拥有的东西。 人总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她如此,那些挣扎在权力漩涡的人更是如此。 在内阁大学士班布尔善的府上,其子博礼刚刚送走了宫里十三衙门的掌印内监吴良辅,赶忙重新回到父亲的书房,合上门,同一脸焦虑神情的父亲说道:“阿玛,这个吴良辅说的话就有分可信?” 班布尔善缓缓踱步,便思索道:“他是先帝身边的老人了,也是红人,曾经权势滔天,如今日渐式微。皇上想裁撤十三衙门,立起自己的内务府不是一日两日。到了那一日,也就是吴良辅的死日。他是狗急跳墙、病急乱投医了。他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说皇帝喜欢鳌拜家的那小女儿,我是信的。我见过她,确长得有几分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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