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变数。 她的出现,也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鳌拜挑了挑眉,挽月说的这话,他是打心底里不认同且不想认同的。这点,挽月和纳穆福都看了出来。 鳌拜生性骄傲,刚愎自用,更因为这些年被身边的党羽捧上高台,处处奉承,享受到了大权在握的荣光,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个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小皇帝不但不听话,心里还藏着要对付他的谋划。也许有吧,想除掉他那必然是有这份心思的,可如今跟自己作对的大臣几乎都被他除掉,剩下的都是听话的和不足为惧的,皇帝能掀起什么风浪? 纳穆福背着手,“阿玛,我觉得小妹说的有道理。皇上近来不为难您,甚至对小妹好,我都怀疑是故意让咱们家麻痹大意。兴许暗地里有大动作呢!” 鳌拜不是心里不认,而是嘴上不想承认,他握紧拳头,侧首深吸一口气,“他这两年没少针对我,但都是小打小闹而已。主要是身边有个苏克萨哈怂恿,现在又多了一个索额图,凭他自己……” “凭他自己也是完全动得了这个对付您的心思。”挽月认真地看着鳌拜道,“您别忘了,他也是您一手教出来的。”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鳌拜瞳孔放大,像被一下击中。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我是觉得近来有些蹊跷。我和苏克萨哈争圈地的事,他也没有起先那么大的成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纳穆福同我说,发现銮仪卫在偷偷调查班布尔善,我怀疑他是想先从我身边的人入手。”他突然立定道:“不行!我不能任由皇上除掉班布尔善,拔了我的爪牙,对我来说就是伤筋动骨的事!” 若不是提前知道结局,挽月也定赞同鳌拜此举,可事实并非如此。玄烨早就布好了一张大网,索额图和明珠都是支持者,外有皇亲,还有太皇太后蒙古的娘家人们。 “皇上要办班布尔善,或许这也是给您下的一个圈套。您想,那銮仪卫是皇上心腹,只替他一人做事,行事诡秘、手段狠辣,如若盯上了班大人,必定已经掌握了结党营私的证据。您这时候站出来,岂不是自投罗网?毕竟现在皇上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不知道皇上有多大后招。” 鳌拜深吸一口气,左思右想,踯躅再三,走近女儿身边道:“难为你在宫里,还不忘惦记阿玛这些事情。我不是个好阿玛,让你和你额娘流落在外多年,回来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要跟我一起提心吊胆。阿玛往后一定竭尽全力补偿你。” 挽月淡淡一笑,凝视着鳌拜的眼睛,“阿玛,女儿真的怕死,也不想看你们任何一个人去送死,您还是打算谋大事吗?您已经大权在握了呀!” 鳌拜眼底流露出慈爱,望着身后挂在墙上的猛虎下山图,生出英雄迟暮的悲壮与遗憾,“阿玛手中的大权便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东西,皇帝若想要,就必然要除掉我。可让我乖乖送还,阿玛又怎么肯甘心?这边是骑虎难下。 我从未想过自己当皇帝,我只是舍不得还政罢了。他就这样硬生生想从我手里夺,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这些年大清能稳,我鳌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们却只看见我霸占权力不放、居功自傲。这我又向谁要说法去?将来到了地下向去了的太宗、世祖吗?” 他回过头来,“月儿你放心,你说的话阿玛听进去了。我会慎重思量,慎重行事,不会掉以轻心也不会鲁莽。” 挽月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一回家,阿玛便把你叫过来,一定累了吧。你先回去歇息,回头阿玛若有别的思量,再叫你过来。” 挽月福了福身子,离开了书房。 待女儿走后,鳌拜方神色凝重地坐了下来。 纳穆福垫脚朝外面看看,若有所思,“您为何还是支开小妹?” 鳌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低头倒了一杯茶,“月儿刚刚有句话说对了。玄烨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们很像,都生性多疑有城府;月儿是我的女儿,我发现她同我也像,谨慎、想得深远。我们仨都有相似之处。那我自然也还是对她有所保留。这是弄不好就满门抄斩的大事,我的确不能掉以轻心。”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怕那个小皇帝万一哪天真把月儿的心给牢牢抓住了,像这次利用她一样,然后再回头咬死我们。” 纳穆福心惊,同时也不禁升起一阵悲凉。果然生在像他阿玛这样的枭雄家,如同生在帝王家一样,父子、父女、手足之间,只怕必要的时候也难免会有冷酷冷血。 “皇上这招够狠,他盯上班布尔善,我若跳出来帮了,也许他真有后招,就等着借此拿下我;可我若置之不理,班布尔善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焉知不会为了自保而将一切罪责推到我的头上?我鳌拜左右难做,不若学学挽月,也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哦?阿玛是什么意思?”纳穆福坐了下来。 “我就心安理得地接受皇帝因为宠爱我的女儿,而不再同他作对。他若进一步紧盯班布尔善,说明他并未打算放过我和我的党羽,对我好对挽月好只是权宜之计,安抚我;那班布尔善必定会找我求助。 我若不出手,他必定狗急跳墙,他可是姓爱新觉罗的,早就对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个闲散宗室耿耿于怀。我身边的人里,他的谋逆之心最大。这点皇帝也一定知道。” 纳穆福渐渐回过味来,“你是想拿斑大人投石问路,咱们到时候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鳌拜愤愤一锤桌子,“哼!若皇上把班布尔善逼急了起兵造反,鄂必隆胆小怕事必定不管。我也隔岸观火。他要是胜了,我从后面抄过来;他若是眼见败了,我做清君侧,杀了他以此邀功,将罪责推到他一个人身上,我可全身而退。 至于党羽,只要辅政大权尚在我手,就不怕没有跟随我的人。可假若康熙不信,那老子便正好借此机会跟他拼了!” “老爷!老爷!” 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 鳌拜一愣,冲纳穆福努努嘴。纳穆福绕过桌子,走到门口,见是二管事扎克丹,一脸焦急上气不接下气。 纳穆福板着脸,“出什么事儿了?” 扎克丹指了指身后方向,“咱家大小姐在外头跟人起了冲突。” “跟谁?”鳌拜在屋里闻言,也走了过来。 扎克丹眨巴眨巴眼:“和苏克萨哈家德其少爷。” 鳌拜眼瞪圆了,“你没听错吧?我们两家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怎么会跟他搅和到一起?” 纳穆福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扎克丹麻利儿道:“大小姐和德其少爷在八方食府雅间也不知因为什么在一处吃饭,完了就打起来了。掌柜听到动静就去拉架,他知道我们两家恩怨,所以拦着没让人走。不也是怕万一他走了,把这事儿再宣扬出去,对大小姐名声不好……” “原来你能一口气说完!早这么说不就结了?”纳穆福没好气道。 鳌拜摸了摸护腕,“岂有此理!老子混账跟我作对,儿子也出来冒头。带上人,跟我走!” 挽月刚到悠然居,刚刚坐下,就听院子里一通动静,她好奇回望,见是乐薇来了。 “小姑姑!小姑姑!出大事儿了!” “你别急,慢慢儿说!” 乐薇一脸惊诧,惊诧中却还带着一丝兴奋,拉住挽月胳膊道:“我大姑姑在八方食府同德其少爷打起来。” “啊?”挽月也被这个消息惊到了,“德其少爷是谁?” “我头一个姑父!”乐薇叉着腰,喘着气,旋即一把拉住挽月的胳膊,就把她往外头拽着走,“回头路上再跟你细说,马车我都套好了,快走快走!迟了赶不上了!” 挽月哭笑不得,“我没说我要去啊!” “我阿玛、额娘、玛父他们都去了,怎么能少了咱们俩!” 挽月是刚下马车,又上马车。还是被拉去看一对古代的离婚夫妻再见面成仇!好在八方食府离东堂子胡同不远,这赶车的也是,就跟也要赶着去瞧热闹似的,一路疾驰,东摇西晃。待到地方下了车,挽月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门口的跑堂见来的都是家里人,也都知道是干什么的,忙过来相迎,“四楼蟾宫折桂雅间儿!” 乐薇倒是一路跟着跑堂“蹬蹬蹬蹬”就上了楼梯,挽月秀眉微挑,望着楼下来来往往吃饭的客人。有的人在看她们,有的人接头接耳。 “扎克丹!” “哎,二小姐!” 挽月驻足向楼下一指,“今儿在这吃饭的一个都不许走,挨个儿去聊聊,看看都知道些什么。务必不许将咱家的事儿传出去。” “得嘞!交给我了!” 她抬头望了望,提起裙尾,缓缓上了楼。蟾宫折桂阁就在上次她请皇上、容若他们吃饭的“平步青云阁”旁边。 挽月走到里头时,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她大姐敏鸢气势汹汹站在一旁,旁边的椅子上是个被捆的跟粽子似的男人,脸上还有好几道血口子。看样子他就是前姐夫德其了。 纳穆福几乎跟她们前后脚进来,见状忙训斥敏鸢,“成何体统!还不赶紧给人家松绑!” 鳌拜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却回头朝挽月和乐薇一瞪,忍不住出言训斥道:“谁叫你们来的?这是你们未出阁的大姑娘能来看的场面么?都给我滚回去!” 挽月同乐薇扁着嘴,互相对视一眼,尴尬又憋着,老老实实跟鹌鹑似的低头退了出去。乐薇一脸懊恼,一跺脚小声抱怨道:“凭什么不让我听?我都十六了!马上也要嫁人了。” “我就说让你不要来,你非要来。这下挨骂了吧?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光彩事,你还当好玩儿的!” 乐薇却眼珠转转,拉着挽月径直进了无人的“平步青云阁”。 “你拉我到这儿作甚?” 窗户被打开,乐薇靠近了墙。 挽月又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自己还被顺道拉来听了个热闹。 纳穆福做主将德其松开了,那德其愤愤地瞪着敏鸢,一对昔日怨侣此时更如仇家般分外眼红。鳌拜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着,显然并没有轻易要放德其走的意思。 德其心里也清楚,他这位前丈人爷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何况近日同他父亲关系恶劣到极致。自己此次本来是想缓和两家关系的,没想到这个泼妇不领情也就罢了,竟然还对他动起了手。 “德其,怎么着?跑到我们家地盘儿来撒野,是看我鳌拜好欺负?”他冷笑一声,掀下膝盖上翻起的长袍一角,“你们正白旗还真是脸不要,有人占地,有人背叛旧主,有人翻脸不认账。” 这话说得就很难听了,作为长辈竟然对晚辈出此言,就算是有梁子,也不能如此说。德其瞪大了眼睛,但一想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也只好暂时忍气吞声,“鳌拜叔父,侄儿只是对年轻时候自己做的糊涂事愧疚,来跟敏鸢妹妹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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