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豳州停留的时间太长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赵慈皓是软硬不吃, 除了最先迎接他入城后便是说什么都不肯开府库, 然而更为糟糕的是——消息, 瞒不住了。 李世民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同魏徵吵架。 在一旁本是来同李世民谈论各地水利一事的杜怀信此刻正满脸惊奇地盯着魏徵挺直的脊背。 说起来这几个月以来魏徵虽然时不时就被李世民召入宫询问政事,但是就杜怀信所见过的几次,那魏徵说话是又委婉又好听, 就算是谏言也会见缝插针吹捧一下李世民, 以杜怀信不上不下的历史知识,他险些就要怀疑这个在后世以直言进谏闻名的魏徵是不是换了个性格。 原来魏徵也有说话如此直接的时候啊…… 杜怀信咂咂嘴, 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魏徵不卑不亢的声音:“陛下每云以诚信御天下,可是叫臣来看, 陛下登基不过数月,却已经是数次失信于天下了!” 这个指责就有些重了, 可奇异的是李世民反倒是不愤怒了,他盯着魏徵好半晌这才扯扯嘴角轻笑道:“我点兵的敕书你驳回了四次, 好一个给事中, 朕已然不同你计较, 可到最后你魏徵反倒还要怪朕数次失信于天下,朕倒想知道朕又做错了什么事情?” 熟悉李世民脾性的杜怀信很明显就能看出若是魏徵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怕今日过后李世民对于魏徵又会在心中有一个新的评估了。 杜怀信其实也很好奇,他微微前倾了身子想要听一听魏徵究竟有何高见。 说起来这两人最初的争执还是出在了点兵一事上, 李世民说是要修文,但实际于武一道同样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尤其是这还有一个突厥在旁虎视眈眈,所以点兵充实国防力量这便是顺理成章了。 这本也没什么,但问题就出在了李世民同魏徵对于兵源的看法上。 照理来说要点兵入伍的明文规定都是要十八以上的,但是由李世民来看,未满十八但身形强壮的中男亦是可以入伍的,但就是这么一个命令魏徵却是无论如何都是不肯通过敕书,这才惹恼了李世民。 不过站在杜怀信这个局外人的视角,就他和李世民其实本质都是十六七就上了战场的情形来看,尤其是还有一个十四就杀敌杀得凶的罗士信在前,他自然是半点不觉得李世民的想法有问题。 更何况,想着李世民先前所言的话,若男实小便不点入军,若男实大,其实按照古代人的平均伙食来看,诈称年龄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点之入军倒也没什么。 但或许这就是他们这些骨子的武将同魏徵这个很少上阵杀敌的文臣之间的区别?也或许是他对于李世民的滤镜真的太大了些,李世民做什么他都能说出写个三四五来? 思及此杜怀信微不可察地咳嗽一声。 魏徵倒是半点没有在意还有其他人在场,他对上李世民打量的视线平静开口:“陛下初即位便下诏逋租宿债,欠负官物,并悉原免,但为何有司认为原先拖欠秦王府的债务不可免,陛下却是欣然点头不加阻止呢?” “陛下由秦王而至天子,这秦王府的财物难道便不是国家的财务了吗?此其一也。” 杜怀信在一旁听着大呼惊叹,他紧绷着脸忍了好半晌才没有直接笑出来。 他满脸钦佩地盯着魏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最迟到武德四年李世民获封天策上将,这秦王府的财物就同国家朝廷不是一个路数了的,尤其是后期武德年间越发紧张的局势,朝廷不说反过来压榨秦王府还是好的,这秦王府的东西估摸在李世民眼中跟他的私产差不多,是半点跟朝廷沾不上关系的。 这魏徵先前是撺掇李建成杀了李世民,这现在又指摘李世民此事,还真是叫人佩服。 不过嘛……杜怀信思索着,这魏徵的话也确实没有说错,不论李世民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是于百姓而言李世民就是大唐秦王,秦王即国家,这确实显得李世民言而无信了。 果不其然,李世民原先还带着些怒意的面容一松,他若有所思地垂眸,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魏徵见状勾了勾唇,不得不说同李世民争辩其实是一桩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李世民并非蛮横不讲理的人,这叫他莫名生了些许的成就感,这是他在东宫和上皇那里从未感受过的体验。 他缓了缓再度开口:“除此之外陛下还说过关中免二年租赋,关外给复一年,但是这不久之后陛下又云已役已输者,以来年为始,而已经征收的绢帛则不复更还,百姓从最初的式歌且舞在路,到后来的咸失所望,陛下难道还觉得臣是在小题大做胡乱言语吗?” 杜怀信忍了好半晌才没有开口反驳,其实这桩事倒也怪不得李世民。 李世民登基的时间已经是八月了,这一年都过去了大半,早就有说不清的粮食绢帛被朝廷征收了上来,若是退回去先不提东西有没有已经用了出去要不要国家府库来补贴,便是这其中的人员调动运送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而这能不能完好退还能不能一点都不被下头的官吏贪墨都是个问题,至于徭役……这又如何算得清楚? 权衡利弊之下,李世民这道诏令下去若是反倒要加重国家的负担,实在是得不偿失。 然而就在杜怀信蹙着眉的时候,魏徵却是话锋一转对着李世民行了一礼恳切道:“不过此事臣也知晓陛下的不得已,陛下圣明自是要比肩尧舜,所以于此事臣提出谏言,也不过是希望陛下能够惜之重之。” 这说话还带大喘气的,杜怀信颇有些无语,不过听着魏徵这真切的话语,便是他这个外人听了都觉得心中微暖,更不要听身为当事人的李世民了。 杜怀信隐晦地打量了魏徵一眼,这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看来他便掌握了顺毛哄李世民的精髓,实在是叫人倾佩。 这比肩尧舜这望陛下惜之重之的言语一出,本就明白了自己失误之处的李世民恐怕是早就没了半分火气的。 果然就见李世民沉默了片刻后突兀地笑了笑,他起身朝后头博物架走去,一眼就瞧见了上头立着的一只金翁,他伸手将其取了下来,而后他走到魏徵跟前,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与他对视。 杜怀信眼前一花,仿佛瞧见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凤凰抖了抖羽毛,“乖顺”地收拢起了自己的翅膀,一双爪子扒拉扒拉从自己的窝里头寻出了一件金光灿灿的宝贝,而后用嘴叼着欢快地蹦跳地上前。 “我明白玄成的意思了,我说着要以诚治国却是忘了最最基础的一点,失信于天下……这三桩事都是我欠考虑了,只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丝毫没有察觉到朝令夕改反反复复便是在消耗百姓对我对国家的信任。” “前两件事已是弥补不及,这点中男入兵一事我便也不再坚持了。” 李世民敛下眉眼颇为感叹道:“王道……我还是有所局限呐,若是我这个皇帝都带头出尔反尔,我又如何能怪百姓生了怨气成了朝臣口中的狡诈之民,上行下效不过如此罢了。” “魏徵,这只金翁便是我对你直言不讳的嘉奖,若是日后我还有过错,便要如今日这般。” 其实很有意思,李世民身边的旧臣也不是没有看出问题的人,但是他们追随李世民多年,照杜怀信来看,或是对着李世民有“滤镜”,或是已经习惯了遵从李世民的命令,因为在武德年间一向都是如此的,李世民带着他们走向了一个又一个胜利,他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唯独魏徵是前东宫之人,更不要说他先后投过李密窦建德,这一路走下来都是输,难保他不会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意识,当然这就是杜怀信的胡乱发散了,不是重点。 更为重要的就是魏徵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不论是因为什么,他确实是更能跳出桎梏来匡正李世民决策的失误之处,这一点杜怀信也不得不承认。 嗯?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杜怀信一个晃神,那只凤凰已经欢喜地点着脑袋凑近了魏徵,扑棱着翅膀绕着魏徵转着圈圈,整个人简直同先前生气的模样判若两人,咳咳! 杜怀信猛地一垂眸,实在是“大逆不道”,他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然而就在殿中气氛趋于温馨平淡的这一刻,一个兵部官员的声音自外头响起:“陛下,泾州异动,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反,如今人已经到了豳州。” “不仅如此,李艺身边副将亦有密信入朝,愿为陛下除之解忧。” 殿中凝滞了一瞬,但随即就响起了李世民的轻笑声,他收敛了在魏徵面前的好脾气,此刻整个人锋芒外露,是毫不掩饰的杀气。 “朕想着安稳朝局所以暂且没有动他,却不想他倒是率先按捺不住了,还真是挑了个好日子,年关将至,突厥已退,可真是叫他费心了。” “说起突厥……朕还没有计较此人当初消极抵抗放任突厥南下之事,既然主动撞了上来,倒是不要怪朕心狠了。” “吩咐下去,让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领兵前往镇压!” 一个连身边副将都怀了二心的人,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话落李世民一挥手:“年关将至,今年的宫宴可要好好准备了。” ——— 甘露殿,虽然李渊早便成了消息不灵通的上皇,但是大军开动这样大的事情裴寂又不是瞎子,他自然是能知道的,所以他收到消息后便入了宫将此事禀告给李渊。 李渊身侧正为他倒着酒的尹德妃的手一顿,但是她很快便收敛住了情绪,没有叫李渊发觉丝毫的不对劲。 李渊只是不得劲地抬起眼皮子瞧了裴寂一眼:“哦?李世民都登基多久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这个上皇要来勤王了?” 裴寂颇有些尴尬,他该如何对李渊说这李艺根本就不是打着复辟李渊帝位的名号起兵的啊,纯纯就是因为他自己先前得罪李世民太多,不安之下才决定拼死一搏的,从头到尾都跟李渊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裴寂聪慧地没有提及这一点,若是叫李渊知道他这个皇帝被推翻后地方上是真真切切的风平浪静,只怕会叫李渊迁怒于他。 李渊没有察觉裴寂的小心思,他只是挥了挥手:“有什么用,事已成定局,这李艺难不成还打得过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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