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尽管心中万分不解,家僮还是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在门闭上的那一刻,家僮不由自主地透过门缝往里瞧了一眼。 斜斜倚靠在床榻之上的房玄龄已然闭上了眸子,一双眉眼微微皱着,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太极宫,丽政殿。 瞧着心不在焉的李世民,长孙嘉卉忍着笑意推推他的胳膊。 “还不出发吗?我这可没为二郎留饭食。” “谁说我要出宫的?” 李世民嘴硬地收回看着殿外的视线,轻咳一声。 长孙嘉卉掩唇:“我可没说二郎要出宫。” 是了,在长孙嘉卉开口的一刹那李世民便反应过来了,他起身懊恼地闭了闭眸子:“罢了,我去去就回。” 长孙嘉卉盯着李世民略显匆忙的背影,笑着向身边人嘱咐:“晚膳多备些,只怕房公会跟着一道回来。” 两个都是倔强的脾性,不过她家二郎到底还是心软,前脚才怒气冲冲说好了要三个月不理会房玄龄的,如今这才两月便忍不住了。 不过估摸还是因为前几日房府传唤了医工,这叫日日私下偷偷关注着房玄龄的李世民当即就急切了。 更不要提这二人无言的默契了——李世民日日只不言不语地将公文册子送到房府,偏偏房玄龄还就这么日日处理完后又着人送回来,除却一个名头,实则同往日也没什么差别,可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长孙嘉卉思及此笑着摇头,最后还不是二郎先低了头吗?又是何苦担心了两个月,倒是把他自己弄得茶饭不思。 —————— 房府。 房玄龄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眼皮子似有千均之重,心间莫名其妙堵得慌,无言的惶恐弥漫上来,他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眸却发觉自己居然到了个眼生的地方——这不是他的府邸。 做梦吗? 可是……房玄龄感受着脚下真实的触感,他攥了攥拳,既然是梦感受又为何会如此清晰?甚至周遭的景致都是那么纤毫毕现。 索性也想不明白,房玄龄愣在原地好半晌这才想着要寻个人问问这是在哪,他得赶紧回长安寻李世民。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思绪刚刚扬起,一个慌慌张张的带着包袱的衣衫褴褛的身影便直直冲他而来。 手中的动作快过脑子,房玄龄一把握住了那人的胳膊。 他居然将人拽停了?他的力气何曾这般大了? 隐约的念头闪过,但此刻的房玄龄没心思去追究琢磨,他对着那人急切开口:“这是何处?敢问距离长安有多远?” 话问出口房玄龄却没有觉得丝毫不对,比如他为何会突兀出现此地,比如他在出现此地前是在做什么,仿佛都不记得了,也仿佛都不重要了,只有此时他问出口的问题才是他最为关心的。 那个人惊恐地抽动着胳膊,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垮着脸冲着房玄龄吼道:“说什么胡话呢,当今世道哪还有什么长安,我们的主上我们的陛下不是已经一把火将长安烧干净了吗?!” 似有一道惊雷劈头盖脸落下,震得房玄龄脑子嗡嗡作响,他听不明白眼前这人说出的话,瞧见那人的嘴巴张张合合,世界像是在一瞬间陷入了静谧,他只能听见自己轻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烧……干净了?” 可分明,分明他的主公,那个惊才艳艳的少年郎不是已经将这个提议给顶了回去吗?分明他已经智退突厥了不是吗?那长安又怎会…… 恍若大梦惊醒,房玄龄整个身子都是颤抖的:“今夕是何年?” 本还满面怒容的人愣了愣,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房玄龄,瞧着人模人样的,奈何居然是个傻的,真是晦气。 可偏偏这人拽人的力道大得很,他根本走不了:“武德十一年,快放开我,突厥都快打过来,你想死我可不想死!” 不是只有武德九年的吗?房玄龄几乎是脱口而出:“秦王呢?有秦王在突厥又怎么会……”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骤然红了眼眶字字泣血:“死了,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再也没有人会保护我们了!” 房玄龄只觉得眼前阵阵发白,脚下一个踉跄,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开关一样,他的脑子居然莫名奇妙地涌入了大段大段他既陌生又熟悉的记忆。 在这个记忆当中,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武德八年的那杯毒酒李世民没有躲过,甚至在此之后彻底伤了身子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也或许是知晓了李世民的情况,那个自私又冷漠的帝王难得起了些愧疚的心思,东宫也沉寂了好一段时间。 可是,这又有何用呢? 房玄龄被调出秦王府,远离长安,他最后收到的关于李世民的消息……是他的死讯。 摇摇欲坠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了。 李世民的死仿若一个讯号,在外镇守一方的李靖、李世勣反,本就惴惴不安的天策府众将叛逃于洛阳起事,打出为旧主秦王报仇的旗号,将李承乾推到了台面上,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震动。 而唐廷的内乱所引发的后果还远远不止这些,宽厚仁义的李世民身死便再也没有人能压住那个喜好杀降对外人多有刻薄的李渊了。 正是造反的好时机,那个神通广大的李世民死了,一些蠢蠢欲动的反王旧部像是捉住机会,在一旁虎视眈眈。 然而还未等皇帝与太子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北边的突厥来势汹汹,没有放过这个唐廷内乱千载难逢的机会,寇边渭水,剑锋直指长安。 而后,山河破碎,王都南迁,曾经繁华的长安付之一炬。 天下一统转瞬即逝,已然有了四分五裂的趋势。 更加糟糕的是,李渊的位子虽然坐得不稳,但是他的身子倒是康健的很。 李建成眼见身边的幼弟渐渐长大,而他自己身上还背着个暗害秦王的罪责,虽然这件事被李渊给压了下来,但是难保不会有一日李渊将他给推出去顶罪…… 所以就在前一个月,听闻宫中又生了变乱,只是因为战乱消息实在难传,房玄龄并不清楚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但唯有一点,外患未平,内乱又起,这样的一个朝堂恐怕是延续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他分明记得李世民是好好登上了帝位的,甚至在这之后不过三四年就一举覆灭了突厥引来各邦来朝。 可为何如今却是截然相反? 房玄龄想不明白,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愈发昏沉了,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渐渐消散,他却怎么也捉不住。 再次睁开眼时,是一片荒凉,血腥气浓重刺激得房玄龄神经紧绷,他下意识左右看去——鲜艳的红色刺痛了他的双眸。 心口一滞,难忍的疼痛叫他的额角青筋鼓起,他喘着粗气狼狈地半跪在一具眼熟的尸体前。 那是往日当中最爱笑闹也最是沉稳的杜怀信,只是如今的他却是再也睁不开那双眸子了。 他的身上穿着甲胄,腰腹处大片大片的血迹,零散的箭头散落周围。 房玄龄呼吸颤抖,他的目光往上死死聚拢在杜怀信的脸上,左面颊至眉眼处是一道拖长了的伤疤,暗沉的血迹星星点点洒落,外翻的皮肉已然现了白,显然了死了一段时间了。 房玄龄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他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到杜怀信的身侧,是以保护他的姿势的罗士信,罗士信带血长枪的边上是表情狰狞的突厥人。 他又想起来了。 那些人说得好听不想再管这天下了,只一心念着替李世民报仇。 可仇恨与惊惧却是多么的虚无,唯有利益是永恒的,最初撑着的那一口气最终还是消散于现实面前。 前有唐廷后有突厥,又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因此后来原天策府内部大吵了一架。 人都已经死了,他们为了李世民坚持了快两年之久已然是仁至义尽,而且就算他们成功了又如何,一个小孩子能治理好天下吗? 所以以侯君集为首带了一批人自立门户,反正天下都又要大乱了,自是能者居之,李家做得了皇帝,怎么其他人不行? 但还有另外一批人选择了坚守,他们的坚持看起来愚蠢至极,但这是为李世民报仇,更是对这个不公的世道的反击。 缘何有功之人只能落得这样的结局? 缘何打下天下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人得色? 缘何忠诚良将到最后都要被扣上一个早就野心勃勃想要谋逆的帽子? 天道何其不公! 房玄龄怔怔的,只觉得手背上湿热一片,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居然落了泪。 可嘴上说不愿再管这天下,那些选择坚持的人又哪里真的舍得李世民幸幸苦苦打下的天下守护的百姓便宜了突厥去。 房玄龄弓着身子,心尖的灼烧疼痛叫他险些喘不上气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茫然地左右环视,好多熟悉的人,尉迟敬德,秦叔宝,李道玄……甚至还有不擅军事的长孙无忌。 所以明明知道是陷阱,明明知道是李渊故意将他们推出去挡着突厥去送死的,可他们还是选择战至力竭,直至死亡。 他们丧了命,但却为这一地的百姓赚得了逃跑的机会。 值得吗? 李渊都不在乎的事情,他们这些本该能苟活一命的秦王旧部却为此送了命,值得吗? 可又哪里不值得! 房玄龄紧紧攥着脖颈处的衣襟,泣不成声。 等房玄龄模模糊糊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战场了,而是在已然成为焦土又荒凉非常的长安。 房玄龄愣愣起身,像是有什么东西指引他归家一般,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当初秦王府的位置。 这个地方如今已被突厥人所占据,当初的火烧长安还是太过仓促了,倒是替后来的突厥留下了些粮食补给。 所过之路有来不及迁出的百姓,有凶恶的突厥人笑闹着一刀将人挑起,而后便哈哈大笑朝身边人炫耀自己的武力。 又是一个突厥人皱着眉翻阅着晦涩难懂的文书,他抓了抓脖子随意将手中的东西撕毁一抛,漫天飞舞的纸屑纷纷扬扬落下。 就如纷飞的雪,某种意义上来讲居然漂亮极了。 房玄龄抬眸伸手捉住了一片,那是李渊南迁慌忙之下来不及带出的朝廷公文文书,除此之外……房玄龄的目光左移,是凌乱破碎的前朝旧史,四百年大乱南北对峙百年,本就史料不全,几代人的坚守如今更是全数被毁,再过个一二十年,这些旧事还有机会重见天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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