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突兀一笑,此刻的他好似一个孤魂野鬼,没有人能发现他,而他却也恍然不觉只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到了从前秦王府书房之地。 已经再也瞧不见从前的影子,房玄龄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本褶皱又覆满尘埃的文书上头。 房玄龄的心怦怦直跳,他快步上前手忙脚乱地半跪在地将其捡起,不过翻开的第一页,入目的是熟悉的字迹。 纵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李世民的字依旧是锋芒又充满锐气的,就好像他这个人一般,从来都是不惧天地任他而行。 那是……上万字的谏言奏表。 民生,军事,甚至连要如何御敌突厥要择那些将领他都一一写下了。 只是可惜,这样的一份奏表如今却落了灰尘孤零零地躺在此处。 李渊看过吗? 房玄龄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奏表捡起,仔仔细细抹去了上头的灰尘,而后他将奏表放到心口的位置,泪流满面。 好像是过了许多年,又好像不过是过了几息的功夫。 房玄龄只觉得自己是大限将至,所有的记忆都模糊了起来。 武德九年,秦王故去,突厥南下,天下再度大乱。 武德十一年,太子李建成发动兵变软禁李渊,可他那那心心念念的位置不过做了一年,便死于李元吉手中,至此唐廷彻底四裂。 突厥入主长安,隋末大乱再度重启,只是这个时候没有李世民,突厥有了足够的时机修养生息,本就控弦百万的突厥更加强大。 不仅如此,西域各国同样虎视眈眈,而近来才崛起的高原之国吐蕃更是想要掺和这早已乱得不成样子的中原一脚。 可分明不是这样的,房玄龄撑着病体,早就遗忘了几十年的记忆悉数涌上。 他记得突厥不复,他记得西域畏惧,他记得吐蕃示弱,他记得长安繁华,他记得万家灯火映入眼帘。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究竟哪个记忆才是真实?他已然分不清了。 在房玄龄的临终之际,唯有旧梦中的少年郎和那个万国来朝的长安依旧熠熠生辉。 那是他曾经见证的长安,却也是这场旧梦中再也寻不回的长安。 那样一个应该与长安一起名垂千古的少年郎,终究是与这座古老的都城一起,淹没于时间长流之下了。 胡姬美酒,春风烟火,世间再无繁盛长安。 豪迈强盛,肆意风流,世间再无贞观与他。 “不要!” 房玄龄猛地喊出声,他睁开双眸。 李世民方方伸出想要探一探房玄龄额头热度的手就这么尬尴地停在了半空。 李世民咳嗽一声飞速抽回手视线飘忽:“朕听闻你病了,所以今日来看看你,你莫要多想,朕还生着你的气呢。” 房玄龄怔怔盯着李世民,那样一个鲜活的李世民几乎是瞬间冲淡了梦中所带了的心窒之感,他忽而勾唇轻笑出声,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落下。 还在为自己找补理由絮絮叨叨的李世民显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房玄龄的异样。 话说到一半,李世民的余光瞥到房玄龄的神情,后续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他焦急地一把握住房玄龄的胳膊:“我方才是在同你说笑,我这回来就是想着叫你官复原职的,谁让你这般倔强惹我生气,我……” 李世民的声音一顿,因为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处一沉,原是房玄龄将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胳膊处。 “陛下,二郎,你无事就好。” 李世民欲言又止,他张了张口声音中带了些关切和不解:“我怎么会有事,反倒是玄龄,怎么哭了,我自认我的话也没这么重吧。” 房玄龄深吸口气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方才做了个噩梦。” “那样的一个没有陛下的梦,臣真的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房玄龄的声音很轻,轻到李世民听不真切,所以李世民就直白地问了出来:“什么?” 房玄龄起身:“没什么,臣只是觉得有陛下在身侧,实在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桩事了。” “早就为陛下备好了碗筷,走吧。” 李世民也不知为何轻笑一声,他侧首看向窗外落着雨,语气中带了些自得:“落雨了,我走不了了,玄龄需得好好伺候着我等雨停,可不是我要故意留下的啊。” 房玄龄垂眸,遮掩了住了那一丝好笑与庆幸:“自然,臣又哪里敢违背陛下的命令。” 李世民哼笑:“等雨停了就随我入宫一道吃晚膳,我可不会白白蹭了玄龄的。” 房玄龄打开房门,雨丝落在面颊上,不远处有匆匆忙忙端着菜肴的家僮,廊下还有嬉笑低语的侍女,似乎隔墙府上还传过来了热闹欢快的丝竹之声,这些是他渴求了一辈子的人间烟火。 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完完全全清醒了过来,方才那个梦是假的,长安还好好的,李世民还好好的。 长安贞观与他,皆在,就在他的眼底。 房玄龄笑了笑回首:“陛下快些与臣走吧,菜都该凉了。”
第159章 【后续】桃花依旧笑春风 乳白色的天光透过窗框, 渗进淡金色的帷幕,叫昏暗的帐内亮堂了些许。李世民睁眼之际一时居然不知今夕是何年,他盯着头顶大团大团的锦簇鲜花纹样发愣, 直到淡淡的灵犀香萦绕鼻端, 李世民才彻底清醒过来。 感觉渐渐回归身子, 由胸膛处蔓延至四肢百骸, 右臂胳膊一阵酥麻,李世民侧首看去,入目的是一张沉静恬淡的姣好面庞。 枕边人睫毛微颤似乎是睡得不安稳,应是被他方才下意识抽动手臂的动作给扰了好梦, 李世民放缓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手, 凝视了长孙嘉卉好一会他才轻手轻脚地自床上坐起,也不着急下地, 就这么半靠床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几日了。 医工轻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再一次回荡在李世民脑内,声音响起的那一瞬, 他几乎可以在眼前勾勒出那个医工跪伏在他身前的惊颤模样。 其实那个时候李世民想要上前将人扶起安慰,想要笑着对他说一句不要紧的, 是因为他不是什么会迁怒下人的帝王,这样观音婢也会不高兴的, 也是因为这样的结论这段时日以来他也不是头一回听到了。 可那时他却什么也没做, 他的表情平淡非常, 就好似听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消息,就好似往常的头疼小病不值一提,但分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的观音婢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他那时说了什么? 好像是“知道了”吧, 然后就将人给挥退了,再次出现在长孙嘉卉跟前时他已然是面带笑意, 就好像是他从来都未听闻那个消息一般。 窸窸窣窣的声音钻入李世民耳内,李世民半点不挪地方只是将帷幕给轻轻掀了开来,半亮的光终于不再有阻碍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细碎的尘埃犹如行动缓慢的舞姬不知疲倦地跃动,几乎吸引了李世民全部的目光。 肩膀处微微一沉,熟悉的触感环上他的腰间,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颈窝旁,叫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瞬便起了疙瘩。 “二郎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 一如既往,还带了方方睡醒后的粘腻,如果忽略掉这背后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外,那这样的一个早间就如往先的几十年一样了,没有什么不同。 习惯性的,李世民垂眸将自己的手覆在了腰间的那双手上去。 “是观音婢起得晚了,今日见观音婢好眠不忍打搅,是不是我的动作大了些?时辰还算早,便再歇一会吧。” 后背痒痒的,应该是长孙嘉卉微微摇了摇脑袋,她的声音闷闷的,隔着寝衣就好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幕布,听不真切又叫他生了些许恍惚。 他想起了自己还是李家二郎的幼时,他拉着长孙嘉卉偷偷跑出府玩耍,经过一个戏班子,浓郁的红色幕布在整片黑白的回忆中恣意破土而生。 隔着幕布,他在台上笨拙地学着戏生的动作,往常再也灵活不过的人如今却成了提线木偶般,死板又僵硬,他懊恼极了,可又想起了在她面前许下的承诺,要演一出桃花缘替她庆生,只是可惜最终出了些差错,那场戏到底是没有唱给她听的。 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记忆中唯有那一双好看的杏眸悄悄漏了出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尾扬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清浅的笑声隔着幕布传入他耳内,就像今日这般,既模糊又清晰,那样一双眼,那样的笑声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底,直叫他惦念到了现在。 “桃花都开了,已经不早了。” 难得带了些小儿女的任性与小性子,长孙嘉卉半阖双眸轻轻蹭着李世民的肩背:“好久没去瞧过桃花了。” 长孙嘉卉分明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是李世民就是听懂了她的背后之语。 “原先高府那处的桃花树也不知道开得如何了,几十年了,只怕是早就不是我们最最初瞧见的那一棵了。” 长孙嘉卉的呼吸声渐渐轻了下来,五六息的功夫,李世民几乎以为长孙嘉卉就这么睡了过去,可脖颈处不断的温热却在提醒李世民不是这样的。 李世民没有着急开口,只是将视线落到了不远处梳妆台上摆得散乱的首饰与青黛,几乎是目光触到的一刹李世民便想起了昨夜他笑闹着长孙嘉卉的场景。 长孙嘉卉没有让李世民等太久:“可我们也不是最最初的我们了啊,你不再是李家二郎,我也不再是被赶出家门的孤女。” “有承乾看着朝政,二郎今日便陪一陪我吧,不问俗物不问世事,只单单陪着我一日可好?” 李世民半搂半抱将人一并带到了梳妆台前的低矮小榻上:“今日无事,我只是观音婢的二郎。” 话落,李世民小心翼翼将人安置好一只手半揽着长孙嘉卉的腰肢另外一只在梳妆台上拂过,兴致勃勃地开口:“我来帮观音婢描眉吧,也好叫观音婢瞧瞧我的手艺退步了没有。” 长孙嘉卉推拒着笑着往后仰了仰身子:“我今日还要出门呢,这要是歪了斜了可如何是好?” 李世民已经拿起了小小的一颗青黛,神情认真。 呼吸交缠不过几寸的距离,长孙嘉卉顺从地闭眸抬首将自己的下颌放入李世民的掌心。 最早李世民替她画眉还是她及笄之时,那一场盛大的及笄宴直到现在她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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