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广之死恍若一个信号,蠢蠢欲动的天下枭雄,先后跳出来一一称帝,萧铣便是其中之一。 身为南朝梁的皇室后人,他天然便有属于自己的拥趸,不论是不满隋朝打压的落魄士族,还是渴望复国的梁朝旧人,他皆极尽所能一一收拢麾下。 周围各郡纷纷倒戈,唯有交趾因着地方偏远,暂且还未收到杨广已死的消息,不愿做叛臣,成为了萧铣帝业上的一颗钉子。 然,交趾太守获知萧铣派兵攻打的消息忧心忡忡,担忧自己的脑袋,一时也顾不得忠君了,有心想出城投降,却被司法书佐高士廉拦下。 “萧铣孤军深入,无法持久,我军以逸待劳,轻易便可大破敌阵,怎可受制他人背叛隋廷?” 高士廉下意识将袖中的家书往里藏了藏,眸中闪过一丝暗芒。 因着路途遥远,又因天下大乱致交通堵塞,李世民在出征东都洛阳前给他写的书信,直到今晨他才收到。 一目十行扫视,只来得及知晓李渊已然入主长安,高士廉便被太守匆匆喊来商讨事宜。 一听太守退却,他身体快过脑子,当即给了反对。 太守反复揉搓着双手,一时焦躁不已,就是这个麻烦。 他爱惜羽毛了一辈子,怎么愿意临到末了给自己添上一笔不好的名声。 “太守,”见其有所动摇,高士廉一鼓作气劝道:“何不令我带兵试试,若失败了,也是我的过错,再降不迟。” “便依你吧。” 太守欣慰地抚着胡须,暂且松下了一口气,却又有一丝不解萦绕心头,这么上道懂事的人,当初怎么就得罪了皇帝被贬到这个穷地方。 想了半晌没想出答案,太守摇摇头,把困惑抛到脑后,暗叹还是往日太清闲,竟连下头人的背景都懒得探查。 高士廉得令,复又念着家书的消息,暗暗激动,他当然不可能投了萧铣。 他外甥女作为李世民的妻子,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哪还需要投靠他人,只要寻到机会返回长安,何愁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然而,高士廉的幻想终究还是太美好了些。 虽然他打退了敌人,但是因着宇文化及的高压手段,有零散的骁果军一路奔逃至交趾,大嚷嚷将杨广已死的消息传了个遍。 太守当即卸下了心中包袱,哭丧着张脸,不顾高士廉的阻拦,毫不犹豫归附萧铣。 据太守府仆人私底下议论,当日太守一回府便换了张面孔,听说喜得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话分两头。 远在长安的李渊再也按耐不住,做了半年权臣下来,虽有皇帝之实,可到底还差临门一脚,没有名分,内心不痛快。 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个傻子宇文化及,杀了杨广,简直是把李渊最头疼的问题给解决了。 登基称帝,指日可待。 然而与李渊的欣喜不同,代王惶惶不可终日,除却被逼着演了三辞三让的戏码,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黏在姚思廉身侧。 自那日后,他便好似一只初生的雏鸟,将姚思廉当成了最为亲近之人。 这些时日代王越发头疼,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唯有在姚思廉身侧才可安心入眠,若是半夜惊醒不见人影,他便会无故落泪大哭,谁来劝都不顶用。 姚思廉看着代王憔悴的神情,沉默地用手拂过他发颤的脊背,一点一点耐心安慰,不发一言却令代王感到无比安心。 李渊马上便要称帝了,而代王的利用价值也基本到了头。 人人皆知他死期将至。 这段日子不论是谁见着他,都是一副包含怜悯的目光,他分明还活着,可却已然死了。 代王下意识攥紧了姚思廉的衣袍,弓着身子默默流泪。 为什么活着便这么难,可不可以不死呢? 姚思廉叹气,手下的动作愈发轻柔。 身在皇室,命不由已。 然,代王的前半生已然比那些死于劳役死于战争的百姓幸运许多。 是福是祸,早有定数。 姚思廉想着,脑海不其然走了个神,他莫名想到了李世民对他的承诺。 少年谦逊,丝毫不见高官子弟的傲气,反倒虚心求教,极尽所能礼遇于他。 见他犹豫不决,少年甚至还学起了三顾茅庐,每日风雨无阻,没有丝毫不满。 “修书著史,世民知晓姚公抱负。” “世民虽长于北方,亦不愿得见南北纷争,姚公大才,怎可因着身世备受打压,世民见之实在不忍。” “姚公可愿与世民一道,亲作表率,共商天下大计?” 少年势在必得的话语犹在耳边,姚思廉微微勾唇,已然下定了决心。 没有谁会陪谁走完一生,姚思廉替代王掖好被角,目光沉静。 他会陪代王走至最后一程,但他亦有着属于自己的抱负与野心,若能与李世民一道青史留名,他求之不得。 义宁二年,五月二十。 唐王李渊于太极殿登基称帝,大赦天下,改号武德。 武德元年,六月初一。 李世民加封尚书令,位居文官之首。 武德元年,六月初七。 李建成为皇太子,李世民为秦王,李元吉为齐王。 李渊很满意自己的决定。 建成稳重,居嫡居长,自是要坐在太子之位上;世民出众,允文允武,自是要出将入相。 等他百年之后,长兄为君,二弟为臣,届时共筑大唐辉煌,岂非一段嘉话? 至此,武德年间的政治格局,已然初初显现。 — 天气越来越热了。 杜怀信偷瞄了眼对面认真翻看医书的孙思邈,难耐地扯扯衣领。 “心静则凉,小动作太多。” 孙思邈苍老的嗓音骤然响起,把杜怀信吓了一跳,他懊恼将手背到身后,生硬地转移话题:“柴娘子没得什么大病吧?” 孙思邈笔尖一顿,蹙眉抬眸打量了眼杜怀信不自然的神色,好半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了,打趣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疟疾,所幸发现的时间早。” “柴娘子年轻,身体底子好,只要服下这张方子抓的药,不出十日便可完全大好。” 杜怀信也顾不上孙思邈的探究,一把捞过桌上的药方,下意识看了一遍又一遍,默记心头。 “我要走了,”孙思邈摇头,有时候看少年少女相处,还真是一桩趣事,“说起来,近日城中得病的人有些多了,不晓得何处是源头。” 嗯? 杜怀信从药方上回神,心头一跳,听这描述,该不会是瘟疫了吧?! “莫急,”孙思邈哭笑不得,看着杜怀信紧张兮兮的表情,补充道:“大多都是与柴娘子一样的症状。”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段日子我会外出义诊,恐怕忙得很,无事莫来寻我。” 这样啊,杜怀信眨眨眼,收好药方揣进自己衣袖内,兀自陷入沉思,连孙思邈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晓。 说起来,初七才刚刚封了李世民为秦王,短短三日又因薛举寇泾州,封其为元帅,将八总管军以拒之。 理所当然,他亦同样得跟着出征。 思及此,杜怀信猛然起身,他得赶紧把药方给人姑娘送去,不然就没时间了。
第29章 疟疾 “怀信你怎么回事?这几天我看你是一有空闲就往柴府跑, 喜欢人家?” 李世民收拾好出征前的行装,一面整理盔甲一面打趣身侧的杜怀信。 “没有的事,”眼前莫名闪过柴舒窈害羞感激的笑容, 杜怀信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 “柴绍忙于公务, 李娘子又要将养身子, 我与他们一家也算熟悉,顺手照顾一二而已。” 口是心非,一句话的事还要解释这么多。 李世民心中腹诽,不过他也没有抓着这个话题不放, 省得把人逼急了, 反倒将好事给毁了。 “行,我不插手你的私事, ”李世民翻身上马,理了理腰侧的蹀躞继续道:“此次出征阿耶虽任命我为元帅, 却还给了我殷开山做司马。” 杜怀信皱眉,下意识拽紧缰绳, 迟疑道:“二郎毕竟是头一回做大元帅领兵,论年龄论资历远远不如殷开山, 陛下也是担忧二郎会吃亏。” 起兵路上李世民的表现虽然亮眼, 但都是做为李渊的副手, 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突然就成了调度大军的元帅,难免会惹人质疑。 “我岂会不知?所以我才特意带了刘文静做长史,省得我在军中说话无人听。” 李世民慢慢悠悠地骑着马,语气随意, 转而似乎想到了什么,撇过头盯着杜怀信笑道:“放心好了, 军中的威望都是打出来的,这一战后,我保管叫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等、等等,二郎!” 还未等二人走远,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女声,二人同时勒停马,转头看去。 居然是长孙嘉卉。 她因着一路急行,胸口起伏,面色红润,额上带了些细密的汗珠,衣摆裙角沾染了尘土都还不在意,只是凝视着李世民的身影,一双眼亮亮的,像是盛满了星光。 李世民大感意外,观音婢不是在宫里和李渊与后妃一道吗,怎么突然出来了? 但这些疑惑通通都被李世民扔到脑后,心头怎么也压不下的喜意汩汩往外冒。 他只顺从着身体的本能,把缰绳抛到还呆愣着的杜怀信怀里,而后下马,朝长孙嘉卉跑去。 长孙嘉卉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抬眸看着他,脸颊贴着冷硬的盔甲,头顶却又传来李世民炽热的呼吸。 她下意识凑近,努力想听清楚此刻李世民的心跳,很响很快,听不大真切。 但她感受着自己的羞意,突然又有些迷惑,这到底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心跳? “观音婢怎么来了?” 满含眷恋的声音响起,他的尾音略有些沉,令长孙嘉卉不自觉耳垂发痒。 “陛下念着今日二郎出征,特地允我提前出宫,来见二郎。” “二郎第一次领兵出征,我怎可不来送一送二郎。” 长孙嘉卉仰着头,微微挣了挣,自李世民的怀抱中退出,冲他行了个礼,笑着祝福:“望此战过后,长安周遭百姓免受战火纷飞之苦,不遇骨肉分离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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