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开山微抬下颌,看向杜怀信的目光带了丝凌厉:“此事又何需告知大王,若薛举没有反应,便当无事发生,若是被我军震慑,岂非皆大欢喜?” “肇仁,你觉得如何?” 声音到最后也被带出了火气,殷开山冷冷注视刘文静,势要他给个说法。 刘文静被夹在中间,万分无奈,实则内心是隐隐偏向于殷开山的。 倒不是说不信任李世民,只是单纯就没想过他们会输。 他自起兵以来几乎一直顺风顺水,更别提如今新军士气正盛,前段时日面对薛举虽有败绩,可最开始不是还大破人三十万军队吗? 刘文静轻而易举被说服,甚至因着殷开山最开始的激将法,他有过隐秘的不悦。 他好歹也是跟着李渊一道起兵的人,这一路上拉拢突厥,防备屈突通,安抚叛军,桩桩件件他都干得很好。 难道在李世民眼中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为了挣一份功劳也好,为了让李世民不看轻他也罢,刘文静思虑良久,终是顶着杜怀信不可置信的目光,点头应下了殷开山的提议。 “肇仁都同意了,杜郎君还有什么话可说?若是我的法子有纰漏,往后军中我自当唯大王是从。” 殷开山拂袖,盯着目光躁郁的杜怀信,到底念着他年轻气盛,开口劝道:“大王如今正是好好休养的时候,你也莫想着去同大王禀告,你信大王,怎么就不能多信我们些呢?” 说着说着殷开山长叹一口气,面色柔和不少,怎么还真的与一个小辈计较起来了,实在有失他的气量。 “好了,这一路上送大王回来,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又是这样。 无意识将他们当做小辈,需要其照顾教导,固执却又不带丝毫恶意。 杜怀信猛地闭眸,无话可说,疲惫无力将他拖入无可奈何的沼泽。 资历年龄官位,永远是一道坎。 杜怀信眉头紧皱,他被斩断了与李世民通气的可能,只盼望着殷开山靠谱些,莫要出什么大事才好。 — 武德元年,七月,浅水原。 天气炎热,杜怀信站在刘弘基身侧,不安地环顾四周,他总觉得有些太安静了。 “很不对劲,”杜怀信喉结滚动,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人呢,他们有什么计划,总不能是瞎子吧?” 刘弘基握紧腰侧佩刀,警惕回道:“不知,但司马太过放心了,仗着人多便轻视防御,只怕会出事。” 杜怀信刚想说些什么,突觉后头远处一阵骚乱,喊打喊杀的声音陡然响起。 站了许久饥渴骚动的士兵本就不满,如今又搞不清楚后头的情况,只听得各种惨叫和咒骂哭泣,队伍一瞬便乱了。 杜怀信刚想开口稳定军心,谁曾想后头的队伍如潮水般涌来,将他裹挟着往前头带去。 他只能勉强挣扎站稳身子,可还未等他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阵马踏声响彻云霄。 杜怀信心一凉,脑子飞快地下着结论,身子越来越冷。 薛举占据陇右,那里是隋朝的养马场,产出的骑兵何等优秀。 如今他们多为步兵,本就没有优势,被偷袭后人心慌乱,阵型又散了,这是大败的趋势。 杜怀信红着眼眶,手上动作不停,拼了命地扯着嗓子指挥,尽己所能护住身侧每一个人,哪怕受伤了也无所谓,一步不退,居然渐渐聚拢一批可用的队伍。 “赶紧去告诉元帅,让他赶紧撤退,这边要顶不住了!” 杜怀信满手是血,扯过一个小兵就大声嘶吼着,而后不顾他的反应,一把将人推开,自己又上前顶住了薛举的猛攻。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杜怀信闷哼一声,左臂一疼,所幸有盔甲护身,他朝后退了几步,反手一刀将一个偷袭的敌军斩杀。 小兵红着眼,在杜怀信的有意掩护下,踉跄地冲外头奔去。 “杜怀信,右面。” 刘弘基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杜怀信身体快过脑子飞速一闪,堪堪躲过一支致命的羽箭。 心脏砰砰,长刀一滑,杜怀信下意识攥紧刀柄,这才后知后觉发觉掌心全是汗水。 “多谢…小心!” 杜怀信一面斩杀敌军,一面眼睁睁看着刘弘基被人围攻,进退无路。 该死。 他喘着粗气,左支右绌,他想着去救刘弘基,却陷入了自身难保的境界。 杜怀信不知疲惫地重复挥刀,意识逐渐模糊,耳边有同袍的啜泣,亦有他们不服输的嘶吼。 援军怎么还未到? 他们还能等来援军吗? 杜怀信的后背被人一刀砍中,虽说有盔甲,但他还是感到了撕裂的痛楚,他猛地往前栽去,右手持刀插地,狠狠稳住身形,这才没有在战场上狼狈摔倒。 还未等他回神,血色模糊视线,杜怀信抬眸,就看见李安远挡在他的身前,补上他的空缺。 杜怀信脑子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一点一点转动。 李安远是……他想起来了,好像是李渊的朋友,起兵路上李世民随李渊一道去他家吃过饭,回来后与他提过几句。 说是此人仗义良善,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杜怀信与李安远对视一眼,自觉拿起刀,不顾背后的伤口,又投入了战场。 地面震动,马声嘶鸣。 杜怀信心一紧,担忧又是薛举的骑兵。 他抬头循声望去,就见远处打头的一人分外眼熟,赫然便是几日前还躺于榻上养病的李世民。 李世民眉眼冷峻,通身气势根本看不出其病愈不久的状态。 他避开薛举的主力自侧翼反复冲阵,以不要命的架势生生撕开了道口子,为他们赢来了几瞬喘息之机。 “杜怀信,组织众人撤军,我来殿后。” 李世民拉弓,一箭直冲敌军中央的薛举而去。 薛举狼狈躲闪,却不料李世民的羽箭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接二连三的朝他面门而来。 薛举一时被打乱了节奏,更加恼怒,所有的火气直往李世民撒去。 杜怀信握拳,没有犹豫转而便朝反方向跑去,他没有放过这个绝佳的好时机,顺势连斩三人,来到刘弘基附近,与他里外夹击,顺利突围。 二人指挥着还未溃散的部队,连带与远处的李安远一起,三股士兵且战且退。 本来想看看有无旁人,只可惜他们的后军是最早被偷袭陷入混乱的,连总管大将都被俘虏了个干净,只能暂且带着残兵败将撤军。 察觉到唐军的动静,薛举不可谓不愤恨。 他看着李世民如一条入了水的鱼,滑不溜秋又箭无虚发,一时大为恼怒,眼睁睁看着李世民远去,又不敢轻易去追。 他冷笑,看着满地的唐军尸骸,乍然高声呵道:“元帅无能,连累三军,来人,将这群唐军尸体筑成京观,扬我军威!” 李世民清清楚楚听到了这句话。 一瞬间,巨大的自责悔恨铺天盖般朝他涌来,压得他几近透不过气来。 他的喉咙生疼,浑身上下仿佛火一般燃烧,烧得他的心肺难受,灼伤痛感自心间蔓延,密密麻麻将他心脏捆缚。 李世民本就还泛着高热的身子晃了晃,他紧握缰绳,只快速地带着士兵后撤。 他不能回头。 他不敢回头。 情绪陡然失控,李世民眼睫轻颤,脊背隐忍地抖动,泪水自通红的眼角滚落,但他只是哽着喉头,冷着一张脸,不敢开口,亦不敢有任何表情。 当务之急是撤军,他必须对活着的人负责。 一战浅水原,唐军大败,数位大将被俘,所幸李世民及时赶到,但士兵死伤还是不可避免得达到了十之三四。 薛举得意洋洋,以唐军尸体筑成京观,耀武扬威。 朝野震惊,李渊大怒,直接削去刘文静与殷开山的官职,以儆效尤。 但是死去的士兵,却永远回不来了。
第31章 承诺 “都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拦住他。” 杜怀信哽咽着,双手颤抖,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掌心, 分明早已洗净了血迹, 可落在他眼中还是满目血色。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自责做什么!” 长孙无忌一把握住杜怀信颤抖的手臂, 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觉手背一凉,是连串的泪水砸落。 他突然咽下了安慰的话语,沉默地移开视线。 “怎么跟我没关系, 要是我当时能在果决些……” 杜怀信喃喃, 眼前不其然出现了一张张对他信任的面孔。 那些人还那么年轻,杜怀信猛然将脸埋进掌心, 悲切地呜咽起来。 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因为一个错误的指令而断送性命, 说了要打胜仗带他们升官,可是到最后却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是我太过自负了, 与你无关。” 自刚刚开始便一直默然的李世民抬眸,就这么盯着杜怀信, 声色隐忍低沉, 字字句句敲在杜怀信心头。 杜怀信一时忘了悲切, 抬头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李世民。 “二郎,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长孙无忌不忍垂眸,不愿看到往日骄傲肆意的少年陷入颓然。 “阿兄,此事上你莫要维护二郎。” 话落, 长孙嘉卉叹气,只静静地依靠在李世民身侧, 予他力量,予他支撑。 长孙无忌张了张嘴,感受着周围诡异的氛围,到底没有说话,最后只选择拍了拍杜怀信的肩膀,给他安慰。 “确是二郎错了。”房玄龄眸光犀利,直直凝视李世民,一句一问,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身为元帅却御下不严,连累三军,错否?” “知晓隐患却自负武功,不闻不问,错否?” 李世民沉默,心尖微颤。 他听着房玄龄尖锐直白的叩问,一遍又一遍回忆当日的细节,绝望地得出结论,这场败仗是可能避免的。 他不想用什么生病的理由为自己开脱,既为元帅,就要一应担负起所有的责任结果,不论好坏。 太过信任刘文静,却忘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知晓自己的威望不足殷开山,却只自负地想着靠战功来逆转二人地位,连一丝敲打都无。 李世民喉结滚动,攥紧拳头,眸光陡然冷厉。 同样的错误,他绝不会犯第二遍。 理清了所有的思绪,李世民起身,郑重向房玄龄行了个大礼:“世民谢过房公教诲。” 而后他走向杜怀信,一把将人拽起,厉声斥道:“不过一场败仗便一蹶不振,杜怀信,你让我好生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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