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人一个是他亲信,一个素来正直,李渊很是放心,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太原上。 刘武周来势汹汹,先后占领榆次平遥介州,逐步形成了对晋阳的包围圈。 这两个月以来,李渊几乎没有睡上一顿好觉,收到的全是战败的军报。 李元吉还在晋阳,为了这个儿子,李渊焦急之下派遣李仲文姜宝谊率兵救援,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救援并州。 在李渊救子心切的心态影响下,李姜二人中了刘武周“请君入谷”的拙劣计策,于雀鼠谷惨败,全军覆没双双被俘。 消息传到长安时朝野震动,不仅如此,唐军这般有趣的表现还引起了其余枭雄的注意。 因着王世充称帝而与其决裂的窦建德,双方暂且默契地停下交手,纷纷转而侵占唐朝所有的州县。 南方的萧铣不甘落后,也欲横插一脚,一时之间唐朝三面受敌不说,龙兴之地晋阳也岌岌可危。 偏偏在这个时候,刘文静被审问出来的不满也递到了李渊案前。 “起兵之初我与裴寂地位相当,可如今他为仆射,而我却远不如他。” “起兵之后,我拉拢突厥东征西讨,自认功劳大过裴寂,有不满之心,却无谋反之意。” 李渊盯着纸上所写,胸膛剧烈起伏,双手死死攥紧,青筋条条鼓起,一时气到说不出话来。 可恶的刘文静,这是明着讥讽他徇私偏向。 还特意提了拉拢突厥,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暗示自己和突厥有所来往以此胁迫他放人吗! 本就心有猜忌的李渊怒气上涌,狠狠一拍桌子,好一个刘文静,大敌当前只想着内斗不说,还和突厥纠缠不清,只怕先前始毕可汗想要挥兵南下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还好始毕可汗意外暴毙,若不然…… 李渊想着一甩衣袖,猛地将一旁的茶盏挥落,目光阴鸷地盯着下头的裴寂,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泛着凉意:“李纲萧瑀都向朕作保,刘文静没有谋逆的心思。” “裴寂,你怎么看?” 裴寂心领神会,他与刘文静的情谊早就消磨干净,甚至在刘文静说出“当杀裴寂”后,他们二人之间便是完全的政敌了,此时此刻他自然没有留情的道理。 “刘文静才智谋略皆在众人之上,只可惜此人心胸狭窄,生性阴险。” “今日能行厌胜之术,口出狂言要杀我,明日焉知不会对陛下起不臣之心?” 话落,裴寂悄悄打量了眼李渊的神情,见他面容阴沉这才继续道:“如今天下未定,外有劲敌,若是因此赦免刘文静,只怕会有大患。” 外有劲敌,这说的不正是突厥吗。 被戳中了隐秘心事的李渊指节敲击桌面,连裴寂都明白的道理,果然并非他一人疑心刘文静与突厥勾结。 “陛下,长春宫秦王上表。” 一道通传打断了李渊的思绪,他一挥手把人放进来,拿起李世民的奏表就看了起来。 本以为是刘武周又有了什么新的动向,谁知居然是来给刘文静求情的。 李渊怒极反笑,好一个刘文静,他竟不知此人还有这等蛊惑人心的本事,不仅拉着朝廷重臣替他说话,如今连李世民都向着他。 “说什么只是不满你与刘文静待遇地位悬殊,绝无谋反之心。” “这话里话外,怪的不就是朕吗!” 李渊狠狠将奏表掷于桌面,胸膛里涌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一时对李世民的失望远超刘文静。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他自小带到大的儿子,居然会伙同外人来戳他这个阿耶的心。 “混账,”越想越愤怒,李渊猛地起身,不住揉着胸口,冲着裴寂骂道:“你说说他,不过与朕分别半年,就被刘文静蛊惑得失了神智,都敢指责朕赏罚不公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裴寂在一旁不发一言,父子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还是瞎掺和的好,若是后头父子二人又和好如初,他岂不是成了恶人? 只是经此一事,裴寂默默将李世民排出了值得亲近的名单,一个只会惹皇帝生气的皇子,要是哪天被连累就不好了。 见着裴寂不说话,李渊自起兵后一直积压的不满仿佛被点燃了一般:“起兵之后就一直处处和朕作对,朕在他眼里难不成就是个昏君!” “既然如此,那这个皇位朕何不让给他坐,也省得他看朕处处不顺眼。” 李渊自知失言,深吸一口气继续发泄心中的怨愤:“刘文静目无尊卑狼子野心,朕要杀他何错之有?难不成要养出下一个杨坚,李世民才知道后悔吗!” “二郎年幼不通政事,不过是仗着朕的宠爱便无法无天。” “如今,朕便要让他知道,究竟什么是皇帝,究竟谁才是大唐的皇帝。” 李渊气极拂袖,语气阴冷不含一丝一毫的感情:“不过杀个刘文静罢了,朕倒要看看,百年之后,史家会如何评说!” 裴寂莫名胆寒,此刻的李渊太过可怕,他下意识退了半步尽力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裴寂,”李渊话锋一转,死死盯着裴寂居然轻笑道:“朕派遣的援军被打得大败,刘文静又与晋阳当地豪杰来往颇深。” “杀之,只怕会有麻烦。” “而刘文静最不满的,便是朕重用你。” “所以裴寂,朕要你明日在朝堂之上自请驰援太原。” “朕要昭告天下,刘文静该死,是他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朕没有错。” “朕提拔的人才是有本事的,裴寂,莫要让朕失望,此战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替朕立威,明白了吗?” 裴寂呼吸一紧,突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因为他知道一旦领命,就只能赢不能输。 若不然天子威严扫地,只怕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臣领命,必不负陛下所托。” 刘文静谋反一案拉扯了近一月。 最终还是李渊顶着宰相重臣的反对一意孤行,判了刘文静个抄没家产秋后问斩的结果。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偏偏又在下了圣旨的第二日,裴寂于朝会上自请驰援太原。 李渊大喜,任命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督军抗击刘武周。 这下子,本还有不满的老臣都琢磨出了点什么。 只怕李渊此举不单单是想杀个臣子那么简单,更多的还是在敲打众臣树威。 一时之间,只剩下零星几点反对的声音。 其中最为坚持的,当属长春宫的李世民,他仿佛不知道一般,还在一封接着一封上表为刘文静辩解求情。 只可惜,往日的苦劝有用,是因为李渊愿意退步,而这次李渊心如铁石,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斥责了一顿不在场的李世民。 李渊的这番表态下来,朝堂之上是再也没有半点反对的声音了。 李渊很满意自己一手打造的局势,算算日子,裴寂也该到介州了。 而刘文静的死期也将至了。 长安,死牢,夜。 柴舒窈身着黑色长袍,一身容貌尽掩,她垂眸,故做不耐烦地问着拦着她的狱卒。 “奴是平阳公主府的人,刘文静曾与公主有过几面之缘,奴特奉公主之命给刘文静带些吃食,也好让他安心上路。” 狱卒犹疑片刻,打量着柴舒窈身上的衣着,针脚细腻花样繁复,一看就知是上好布料。 “毕竟刘文静是陛下重点看管的死囚,这位娘子,你可有证据?” 柴舒窈冷笑一声,自腰间解下一枚令牌,在狱卒跟前晃晃,见狱卒瞪大了双眼,这才慢悠悠道:“如何,错不了吧?” “放心好了,只是送些吃食,若是不放心你尽可以检查一番。” 见狱卒任由犹疑,柴舒窈自袖间取出一根做工精致的玉簪,她伸手递给狱卒继续道:“公主只是不想欠人恩情,还望通融通融。” 狱卒眼眸一亮,最终还是点头应下了:“行,不过我得跟着你,不过你别担心,我就远远看着,不打扰你们叙旧。” 柴舒窈蹙眉,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跟着狱卒一路往里,阴冷血腥气扑面而来,柴舒窈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长袍,敛下了方才高傲的神情,此时此刻才敢流露担忧。 刘文静一事便是嫂嫂也去劝过,可却被陛下一句“心意已决”给顶了回来。 柴舒窈心里愤懑又夹杂着胆惧,她看的史书可不少,哪家开国皇帝会在天下未定的时候急着鸟尽弓藏,陛下未免太糊涂了些。 而且她从前见过几面李渊,那时的他明面上分明是个宽厚的长辈,怎么当了皇帝后就变成这样了? “到了。” 狱卒打开牢门,停下脚步,打断了柴舒窈的思绪。 她赶忙颔首,提着食盒就往里头走。 刘文静安静地盘腿靠坐墙壁,面色无波无澜,就算听到了动静,依然闭着双眸,好似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刘公,吃一些吧。” 柴舒窈心尖微涩,眼眶莫名湿润,她开了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在刘文静面前。 居然是道女声,刘文静一时起了兴趣,他倒想看看死到临头了,还有谁这么大胆。 刘文静睁眼,一个略有些眼熟的面容。 “你是……”刘文静蹙眉,想了片刻才迟疑道:“当初随公主一道起兵的,柴绍的妹妹?” “你怎么来了,是公主的意思还是柴绍的意思?” 柴舒窈点头,给刘文静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是我,至于来看你,是公主的意思,是秦王的意思,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我与秦王身边的杜郎君相熟,他便特地拜托了我。” 秦王,一听到这个称谓, 刘文静刚还平静的心湖陡然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他问心无愧,就等着百年后,李渊刻薄寡恩的名声必是跑不了的。 但是,他却独独辜负了李世民的心意。 刘文静垂眸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喉咙火辣辣得疼:“多谢。” 滞涩的声音响起,刘文静一刻不停,接连给自己灌酒,短短半柱□□夫就喝去了大半壶酒。 酒意上头,刘文静恍惚中仿佛听见了少年志得意满的声音。 “肇仁可敢接我的酒?” “此酒,乃是我向肇仁请教天下时局的谢礼。” 尾音微扬,是说不出的少年风流与得意,还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亲昵。 刘文静猛地咳嗽几声,眼前莫名模糊起来,他看着沉默的柴舒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当初笑容肆意的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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