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们二人何等意气风发,就算身处牢狱,也是心中激荡指点天下。 可惜,不过短短几年,一样的情形,对面之人却不再是李世民,他的心境也大不相同。 曾经他自负自己看人的本事,觉得李世民与李渊二人必会分道扬镳,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开启这一切的会是他的项上人头,何等讽刺。 “刘公,莫要喝太急,”柴舒窈着急忙慌拍着刘文静的背,“你别担心,你府中的孩童与妇孺,嫂嫂与秦王都会嘱托照顾接济的。” 刘文静自嘲一笑,泪眼迷蒙摇头喃喃:“我并非担忧这个,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二郎。” 刘文静的声音实在太轻,柴舒窈听不真切,但也识趣地没有询问。 “有纸笔吗?” 柴舒窈一愣,自食盒底部掏出套笔墨纸砚,没想到嫂嫂嘱咐她带上的这些,居然真的起了作用。 研墨蘸墨,刘文静深吸一口气,落笔不停,间或有泪落下他却全然不顾。 一柱香后,他将这张纸折叠递给柴舒窈,轻笑道:“我马上便要死了,想了想这辈子除却跟随二郎的这段时日,其他时光还真是了无趣味。” “是我对不住他,连累了他与陛下作对,麻烦柴娘子将这封信转交给他。” 听着刘文静语气中的无奈与平静,看着刘文静此刻洒脱的举止,柴舒窈鼻尖微酸,忍了好半晌才没有哭出来。 只是再度开口时语气还是难免带了些哽咽:“好,正巧这段日子我要出门去看望阿婆,刚巧会路过长春宫。” “刘公放心,这封信我会亲手交到秦王手中,必不负刘公所托。” —— 一路紧赶慢赶,柴舒窈终于在刘文静执行死刑的当日抵达长春宫。 “柴娘子?可是陛下后悔了?” 被人叫出来的杜怀信有一瞬的不可置信,远在长安的柴舒窈怎么会突然来到长春宫? 莫不是刘文静一案有转机了。 杜怀信明知今日便是刘文静问斩的日子,明知就算有转机也不可能由一个小娘子来通报,但他心底依旧忍不住升起了点点名为希望的火花。 柴舒窈低头,不忍看到杜怀信眼眸黯淡的样子,拿出一直被保存完好的书信交到杜怀信手上:“没有,只是刘公有封信要转交秦王。” 杜怀信的心一瞬跌落谷底,他还是觉得这段时间自己在做梦,不然刘文静,那个平日自傲却又对他多有提点庇护的刘文静,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仅仅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仅仅因为李渊的不满,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开国有功的大臣便可以就这么草率地被判处死刑。 称帝前的李渊虽然自私自利了些,但是怎么会这样,怎么就成了这个局面。 平日只跟随李世民打仗,便是李渊称帝后,他待在长安的日子也不算久,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杀予夺的古代皇权。 这便是皇权吗? 若是哪一日李渊不满他了该如何,若是李世民也救不了他又该如何,他也要同刘文静一样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等死。 杜怀信接过信,浑身发冷。 柴舒窈不发一言,看着此刻迷茫悲恸的杜怀信,她的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冲动之下握住了杜怀信的双手。 “你别难受了,嫂嫂说要我们相信秦王,秦王一定不会让刘文静的惨剧再次发生的。” 手上温热的触感让杜怀信一下回过神来,他盯着此刻满目忧心的柴舒窈,不知为何平日心底压抑的冲动突破阻碍,他猛地将柴舒窈抱入怀中。 柴舒窈一愣,说不出的感觉蔓延全身,她耳垂微红却依然没有推开对方。 半晌,杜怀信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猛地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轻声道:“抱歉。” “怀信心仪柴娘子,若是柴娘子不弃,可否……” 柴舒窈面色骤然通红,但她依旧没有躲避杜怀信的视线,固执地盯着他道:“其实若不是遇上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着嫁人。” “汉时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我知道这个家指的不是成家,而是他拒绝了武帝赏赐的屋舍。” 柴舒窈见杜怀信呆愣,不由轻笑:“但就把它当成成家好了,如今天下未平就想着儿女情长,你倒叫我瞧不起。” 杜怀信暗骂自己糊涂,如今前路未明又怎可拉人下水,他躬身作揖一字一句承诺道:“好,怀信都听柴娘子的。” “好了,这封信既送到,我便该走了。刘公一身傲骨,最终却被污蔑谋反,我相信秦王在未来,一定可以替他正名的。” 杜怀信平复心中复杂心绪,牢牢攥着手中书信:“会等来那一日的。” 拜别柴舒窈后,杜怀信心中陡然沉重。 站在屋外,他突然有些不敢入内,因为他知道李世民在里头,因着刘文静的事,这几日他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还愣着做什么,进来吧。” 疲倦沙哑的声音自里头传来,杜怀信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只见李世民有些走神地坐在上首,桌前摊着一本书籍。 杜怀信上前将信交给李世民,余光瞥到书页,才发现居然是讲伍子胥的。 杜怀信心尖一颤,沉默地退至一旁。 李世民看着手中的书信,向来胆大肆意的他居然也会产生畏惧之心。 今日是刘文静问斩的日子,是他食言了,终究没能保下他。 算算时间,刘文静那里应该差不多该执刑了吧。 长安,闹市。 刘文静被人押着一步一步走至街头,他听着路旁百姓的议论唾骂,说他奸佞小人,勾结突厥引狼入室,妄想颠覆朝廷,该死该杀,甚至还有人拿着小石子朝他砸来。 刘文静何曾这么狼狈过,但他的心绪却没有半分波澜。 因为他知道这是李渊的把戏,这些百姓不过是权贵手中的棋子,不过是被皇帝愚弄的对象罢了,又何必怪他们。 刘文静额角一痛,血液顺着眼眶缓缓滑落,刘文静也没有擦拭,这才仰头看天,阳光刺眼,他下意识眯了眯双眸。 都入秋了,真是难得的好天气,这让他想起了在晋阳出狱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光景,看来老天也算待他不薄。 刘文静骤然低笑出声,莫名有些恍惚。 不知道此刻的李世民在做什么,收到他的信了吗? 长春宫。 李世民咬牙,脖颈间鼓起青筋,他死死盯着手中的书信,终是颤抖着双手缓缓拆开。 上头是熟悉的字迹,笔墨潦草却依然不减隐藏其中的傲气与凛然。 “二郎,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吧。” “我知你的脾性,可别哭啊,我写这封信可不是让你伤心的。” 李世民眼眶酸涩,呼吸渐渐急促,猛地移开视线平复心情,他抹去眼角的湿意,刘文静不愿让他哭,他便不哭。 长安,闹市。 刘文静跪在地上,听着监斩官念着李渊给他安的罪名,勾唇轻笑。 以下犯上,厌胜之术,勾结突厥,意图谋反。 真有意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厉害,成了个霍乱朝纲的小人,李渊还真是看得起他。 “你可知罪?” 刘文静突然觉得厌烦,要杀要剐便快些,还做什么戏呢,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如李渊的意。 “我何错之有?佐命开唐,非但没错,反倒有功。” “是陛下赏罚不公宠幸奸佞,错在陛下,又岂在我身?” 监斩官怒极拂袖,大声呵斥道:“放肆,死到临头还想着污蔑陛下,果然狼子野心。” 刘文静哼笑懒得反驳:“要杀便杀,赶紧吧。” 监斩官冷冷盯着刘文静,猛地一挥手,刽子手拿刀上前。 长春宫。 李世民好不容易压下哭意,这才继续往下看着手中的信。 “二郎,我的死与你无关,我早就触怒了陛下,你保不下我的,莫要自责。” “二郎可还记得你我在狱中的那番问对?” “那是我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日子。” “我至今还记得,那时的你意气风发,而我则指点江山,好生豪气。” 读到此处,李世民一顿,指尖轻轻触摸着这行字,纸张褶皱,笔墨晕开模糊,是刘文静写的时候在哭吗? “可惜,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 “本以为能亲眼见到天下长安,却终究是做不到了,不过我始终相信你会成功的,虽然我看不见了,却是桩憾事。” “望二郎引以为鉴,莫要像我这般。” “二郎有时候真的太固执了,你要记得陛下是皇帝,你们二人先是君臣后才是父子。” “我知你抱负和建功立业的野心,但你应该也知晓什么叫功高不赏。”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你可千万不能重蹈我的覆辙,不要太过信任陛下,也不要因为我的死而去怨恨陛下。” “现如今二郎需要蛰伏,还需要陛下的支持,不过我坚信,终有一日,中外归心,天下平定,你会比陛下更加耀眼。” 李世民呼吸一紧,他知道,他都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渊早已与李世民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或许李渊从未改变,只是那个时候他不过有个唐国公的身份,只是他的阿耶。 但如今,李渊身为天下之主,是他的阿耶,更是说一不二的帝王。 便是有朝一日李渊想要放弃他,他都毫不意外,一个不听话又觊觎皇位的皇子,怎么可能不让一个皇帝厌烦呢? 长安,闹市。 刘文静跪在地上,余光瞥见在后头上前的刽子手,他缓缓闭眸,长叹一声:“高鸟尽,良弓藏,此言不虚啊。” 身后似有凉意,应该是挥刀时带来的寒风,虽有阳光,可刘文静还是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好想知道李世民看完他的信会是什么反应。 是悲恸,愤怒,自责,还是三者皆有之? 不过,就李世民那个说哭就哭的性子,想来他在信中最开头写的那段话应该是无用功。 其实挺不值得的,他这一死了之,反倒连累活着的人。 刀锋越来越近,刘文静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静。 血溅三尺,一颗脑袋连滚数尺,最终滚到百姓面前。 围观百姓惊呼,有大着胆子的人想要上前瞧瞧,被一旁的友人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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