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前,是一副从墙面摔落在地的相框。碎裂的玻璃割裂了她的膝盖,那张本应被封起的全家福早已被狂风吹去了未知的角落。 他知道,这张全家福是母亲的心理寄托。尽管母亲看到它时,会沉默,会大哭,会喊叫,但她离不开它,她要看着它。 母亲此刻很是冷静,崩溃的反倒成了他自己。 他在屋内屋外四处搜寻,将倾倒的家具摆件抬起又扔下,将花园里被狂风吹蔫的蔷薇一株一株连根拔起,最后带着浑身的尘埃与泥土,狼狈地跪倒在母亲面前,向她道歉。 他说,对不起,我没能找到照片。 他说,对不起,是我害死了爸爸。 他说,对不起,当年死的人不是我。 母亲沉默地听着,最后勾起唇角,露出一如他久远记忆中那般温柔而慈爱的微笑。 她轻轻抚摸着他凌乱的金发,轻声说,没关系,找不到就找不到吧,那张相片早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因为这个家早就散了。 父亲死的时候,他没有哭,抱起父亲的骨灰坛的时候,他没有哭,在那些母亲因过分沉湎于过去而冷淡对他的日日夜夜,他也没有哭。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卡维默默隐忍了多年的眼泪终于倾巢而出。 他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袖,努力挤出微笑,拼命摇着头,慌乱地说,不,这个家不会散,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啊,我会永远陪着妈妈,我永远都会在这里。 所以,妈妈,你能不能看看我,求你了。 母亲落下泪来,笑容依旧温柔,却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无声地抽了出来。 她说,抱歉,卡维,妈妈可能要离开了。 事实上,早在去年年底,母亲便已收到了枫丹洛克丹国立大学的任教邀请。只不过那时,她的心底仍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比如卡维,比如对亡夫的怀念,比如这座承载了她太多或幸福或痛苦的回忆的家。 怪只怪这场台风来得太快太急,它裹挟着尘土砂石蛮横且狂躁地摧毁了一切,却也为她带来了一场救命的及时雨。 当天夜里,母亲便在狼籍中收拾起行李,于次日一早踏上了前往枫丹的航班。 她执意不让儿子相送,卡维却仍偷偷跟上她乘坐的的士,追着她的背影走到关口。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瘦弱的背影在电梯前停顿了许久,他想,自己的尾随大抵是被母亲发现了,她或许也在犹豫,究竟要不要留,该不该走。 然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 - 卡维的叙述戛然而止。 安妮塔呆坐在冰凉的空气中,汹涌的心绪久久未能平息。 她侧眸望向身侧的卡维,只见他的神色一如他的语气那般平静,未经打理的金发显出原本柔软顺滑的质地,双眸宛如被静置封存多年的红酒,既无高光亦无波澜。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与卡维共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其中有一件让安妮塔尤为印象深刻的事情。 那是卡维进入须弥现代建筑公司工作的第一年,他用自己的存款买了辆酒红色的跑车。不仅外观拉风,价格也得按千万计算。 提车的第一天,他便去母校门前接上安妮塔去城里兜风。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驾驶座一侧的车窗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敲了敲。 老太太提着花篮,里面装着她想要售卖给过往车主的玉兰花车挂饰。她提起一串被银色挂链圈起的白花,低微地垂着眼,用浑浊而苍老的声音向卡维兜售自己只值五十摩拉一串的廉价商品。 卡维从车窗后探出脑袋,目光在老太太手里的花篮里扫了一圈,然后从钱包里捏起一张一千摩拉的纸钞,轻轻放进老人的掌心里。 卡维笑着问:“正好我女朋友最喜欢白玉兰了,不如你全都卖给我吧?” 老人愣住了,下意识把布满皲裂纹路的手揣进兜里,掏出一把零碎的硬币。正当她艰难地在那堆零钱里筛选面值适宜的找零时,卡维忽然提起她手里的花篮,将里面的花一股脑全都倒在安妮塔的白色长裙上,又把篮子从车窗内递还给老人。 “绿灯亮了,零钱就不用找了。八月底的天气怪热的,您赶紧回家避暑吧。” 说完,卡维不等老人反应,便踩下油门,在跑车巨大的轰鸣声中带着安妮塔驶离十字路口。 安妮塔觉得好笑,便问:“你女朋友是谁?” “女朋友,意指女性朋友。”卡维说,“怎么,难道你不喜欢白玉兰吗?” “确实不怎么喜欢。”说着,安妮塔伸出指头拨弄两下裙摆上芳香浓郁的花朵,呼吸一滞,连忙将自己那侧的车窗缝开得更大一点。 卡维扑哧笑出声,顺手给她递了瓶解晕车的冰镇柠檬水过去:“没事,大不了我回头给我们设计部的同事们人手发一串。” 安妮塔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说:“你还真是善良啊。” “你指什么?” “自掏腰包买这一篮自己压根不感兴趣的小挂饰,说到底,还不是在为自己的恻隐之心买单?” “恻隐之心?”卡维略微一顿,脸上随即浮现出几分迷惑不解的神色。 他说:“对刚刚那个老人而言,一千摩拉可能意味着接下来整整一周的支出,但对你我而言,那不过只是一顿饭的钱。” 卡维总是这样,善良却不自知。 他看不得人间门疾苦,便时常为他人行举手之劳,甚至只要是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的请求,他都不会拒绝。 安妮塔过去觉得,卡维生来便是如此,多愁善感,浪漫体贴。他就像一盏明灯,高悬于漆黑幽暗的深夜中,为他人带来温暖与光亮。 直到这一刻,她在卡维的叙述中历遍了他的往事,走进了他的内心,方才恍然发觉,他的感性他的柔软并非与生俱来。 正因自己饱受生离死别之苦,他才会愈发见不得他人的苦难。正因怀疑自己缺失了被爱的资格,他才会愈发用力地愈发深沉地去爱他人。 安妮塔捂住胸口,心脏隐隐作痛。 她咬住下唇,沉默良久,用生涩的声音说出一句:“一直以来,真的……辛苦你了。” 卡维笑了笑,他说:“生者的肩上背负着死者的重量,所以对我而言,活着确实是一件有够辛苦的事儿。”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在食堂与你搭话的前一天夜里,我刚从枫丹赶回来。” “去看你妈妈吗?” “嗯,她再婚了。” “这样啊。” 安妮塔轻轻应了一声,便复又陷入沉默。 卡维弯下腰,将下巴尖抵在自己曲起的右腿膝盖上,侧过脸去看她。他伸手揉了揉安妮塔柔软的发顶,眯起眼笑。 他说:“喂喂喂,别摆出这么沉痛的表情啊。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差下去,命运是守恒的,转机总会出现。” 顿了顿,卡维收回不安分的左手,挠了挠自己被鬓发拂得微痒的耳垂。他笑一声,接着说:“你看,我这不是遇到你了嘛。不仅如此,你现在还坐在我身边,亲口跟我说喜欢我,还要给我过生日。” 生日。 听见这一字眼的时候,安妮塔只觉心痛又强烈了几分。 安妮塔不会忘记,八年前,卡维接过她亲手制作的蛋糕与那句平平无奇的生日祝福,杵在原地愣怔了许久。再然后,这个一米八五的阳光大男孩竟不顾体面地蹲在地上,将身体蜷缩着,掩住面颊,嚎啕大哭了起来。 在父亲去世之前,每一年生日,卡维的母亲都会为他制作精美的水果蛋糕,一家人坐在温暖的烛光边,父母一边唱着欢快的生日颂歌,一边用温柔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双手合十向神灵祈愿的他。 卡维本是在父母纯粹而深沉的爱意中诞生于这场人世间门的孩子。 可是,自从父亲走后,母亲便再也没有为他做过蛋糕,也再也没有为他唱过歌谣。 他的生日沦为诅咒,再也不值得被纪念。 十七岁的卡维孤零零地坐在快餐店里,在汉堡上插起一根被番茄酱蘸红的薯条,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如果当年死的是我就好了。 一十九岁的卡维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客厅里,他的心上人将一只精美的芝士水果蛋糕捧到他面前。她绽开温婉的笑靥,身上的无花果奶香一丝一缕地朝他缭绕过来,并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 感谢神明将你带来我身边。 卡维,生日快乐。
第64章 IF 11 ~ IF 12 IF11 虽然安妮塔信誓旦旦地要给卡维做饭,他家中的可利用食材却只有半盒鸡蛋和一颗洋葱。 对此,安妮塔并不感到奇怪。繁重的工作在带给他们更高经济收益的同时,也会攫取他们料理自己生活起居的闲情逸致。卡维顶多只是三餐靠外食,安妮塔却已到了连基本的房屋清扫都得依靠家政服务的地步。 考虑到安妮塔的脚伤,卡维实在不愿折腾她。本想点个外卖意思意思得了,安妮塔却十分坚持,硬要同他一道去超市买菜。 卡维自然是拗不过她的。 好在他居住的公寓周边配套设施齐全,超市就在五百米开外,走一条街即可抵达。 安妮塔故意将拐杖落在卡维家的玄关里,抱起他的左臂,并顺势将重心全都压在他的半边身子上。 两人一个任性一个迁就,谁都走不快。卡维只需花十分钟即可往返一趟的路程,却硬生生陪着安妮塔走了将近二十分钟。 月光在水泥地上映出二人的影子。 卡维垂眼一看,只见地上的那双人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似的,与彼此一撇一竖贴成了个偏旁。 他不禁脸颊一热,嘟哝一句:“……怪腻歪的。” 闻言,安妮塔脚步微顿,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嫌弃我吗?” 卡维一怔。 “啊?” 安妮塔松开抱住卡维胳膊的手,靠自己的力量把身子给站直了。 这不是她所擅长的欲擒故纵的把戏,她正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尴尬。 卡维知安妮塔一向将自尊心看得极重,心思也敏感,便不由叹出口气,伸出胳膊,将她的后背揽入臂弯,大手在她的蝴蝶骨上轻抚两下,跟哄孩子似的。 卡维既好笑又无奈,他说:“姑奶奶,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我就算嫌弃自己也不会嫌弃你啊。” 安妮塔挣扎似的转了转肩膀,斜起眼说:“别以为我忘记了,你那天也是这么搂芙罗拉的。” 卡维:“……” 卡维:“芙罗拉是谁???” “跟我同一届的那个校花啊。” “哈?” 卡维微微蹙眉,认真回忆许久,脑海中总算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五年前在荣誉校友会上发生的事儿。 记不得当年是谁串的局了,他们一行人刚下颁奖台,便去学校东门外的一家清吧喝酒小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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