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妩脸色窘了窘,退了一步,咬唇不语。 苏弈没再过去,只径自一嘲,垂眼看向平静的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轻轻嗤道,“想起阿妩你,我便心生罪恶感。这是我二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你知道这种么,就好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心头......时间并不能消解,反而愈压愈沉,沉到让我曾想醉生梦死的忘却,想故作平淡的生活,甚至,也想过直接面对自己的龌龊.....” 他牵唇苦涩地笑,复回头看她一哂,“裴弗舟也当时如此吧!呵......只是,如今他只肯自己去填补这种负罪感,却还要继续将我推入这种轮回的沉重,解脱不得!......他凭什么?.....他裴弗舟就偏要自己做好人?偏要教我苏弈,去继续背负彼时无奈选择之下带来的痛苦?......” 他拂袖,“......裴弗舟与我,不过类尔!只是,如今他抢先一步而已。” 苏弈说了一通话,大概是从未如此失态过,言毕便立刻沉了沉气,因微愠而起伏的前胸慢慢平息下去。 江妩在一旁听得失笑。 没有同情,只有无语..... 她再看向临水而立的苏弈,那旁人眼里一袭温润潇洒的身姿似乎碎成了一块一块,掉落之后,站在那里的只剩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半晌,她几乎是从鼻尖轻轻嗤了一声,喃喃着说,不对。 江妩面色淡薄,眉眼间透出一种无奈的轻嘲,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涩,道:“......类尔么?......难道世子不知道,他与世子你完全就是两种人......是。裴弗舟他虽然口冷面冷,不好接近,又很吓人,可没有比我更知道,他有一颗热烈跳动着的心!可你呢?” 她侧眸一嗤,慢声问道,“世子。你还有心么?” 目光掠过那副文俊的眉眼,与最初记忆里的苏弈似乎别无二致。 可这似乎就是这人的可怕之处——无论何时,无论对何人,他永远都是那样一副温润如春的面貌,然其皮囊之下的温度,却未必就一样是暖,甚至,是相反的。 其实仔细想想,苏弈那时看她的时候,与他看向其他女子,并无什么不同。 或者说,彼时的他,似乎待谁都是一样的体贴温和,教人无法去说他一句不好。将她放到那些人堆里一比,他对她,几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苏弈听见江妩问出那话,忍不住心头一沉,千头万绪的记忆拢了过来,他轻叹,“阿妩......但你于我是特别的。” 江妩闻言一哂,她默了默,俯身从枯草中捡起一枚小石子,来到了苏弈身边。 看了着一池的湖波,秋光潋滟,细细碎碎的洒在上头,风一吹,映出一双并不亲密的倒影。 她忽地扬手,石子便自手中抛了出去,扑通一声,打碎了苏弈的倒影。 瞬间,湖面上那个俊雅如玉的人,翻涌出几层涟漪,碎了。 江妩没有怅然,也没有恨意,只有不悲不喜的漠然。 她淡了声,目光垂向荡漾着又重新试图聚拢起来的湖波,缓缓道:“世子,其实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你最爱的,永远都是洛水之上,你自己的倒影罢了......” “......” 旁人都说苏家世子风流潇洒,温文尔雅,可如今在江妩眼里,那不过是临水照花的虚无而已。 “你对我的负罪感,只是因为我的事情教你的倒影上有了一个污点,一道裂痕......所以你才如此追逐,想要补偿我......可是,裴弗舟他不一样......” 江妩想起那个人,不禁轻拢秀眉,她的心此刻才完完全全和他的印在了一起,可他人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她勉力牵唇一笑,轻吸了口气,努力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一面,定声道:“我要同他在一起!无论他人在这里,还是不在。我会等他......” 江妩说着,重新端起了袖,修长的脖颈昂了起来,她微微颔首,临走前,郑重道:“所以世子,请你不要再为难他了。” “......如果你还要继续,” 她握紧了手,一双柔弱的肩头板得直挺了一下,坚定道,“我自己会想办法阻止你的。” 说罢,她不再和苏弈多言,只径自转身离去。 苏弈听得微怔,回过神时,江妩的身影已经绰绰地绕过橙黄的花丛,消失在朱色回廊拐角之处了。 半晌,他无奈失笑。 这样么。可太晚了......或许来不及了。 苏弈负手望向北方的长空,徐徐呼出一口气,嗤笑着喃了一句,“裴二,我便祈祷,愿你造化大一点吧......” ...... 江妩快步走回中庭后,不由松了口气,浑身都卸下一股力道,整个人有些疲惫下去。 她本想回去歇息,然而想到什么,又改路往观文阁去了一趟,待到出来时,抱回来一堆书卷竹简。 回了官舍,她赶紧在案几前坐下来,秋日高远辽阔,天色也极为敞亮,因此不必点灯。 就着身后的几缕天光,她摊开了一卷图册,从洛阳的位置费力地用指尖一路找到了北庭都护府与突骑施的边境之处。 至于大食,在突骑施的另一侧只有个大体轮廓。 可惜这图只是个粗略,太过详细的那些事关机密,自然不会从观文阁里调出来给她瞧。 江妩展开指尖一段一段地比了比了距离,不由微微叹息,从洛阳走到大食和突骑施的边境,还要要绕一小段路,算是十几个从舒州到洛阳的距离了...... 她试着去理解他要行进的路线的长短,不由有点失落。 等待,是她心甘情愿的,可这才第一天,却已经这么难熬了。 她托腮了一会儿,今日有点无所事事,干脆拿出来他以前写的字条,一张一张地铺在桌面上看。 他每次写得话都十分简短,能简洁地少些一个字,就绝对不要废话似的。 她细细地看起来每一张,不由瞧得轻笑,从前十分嫌弃,如今倒成了个小小的慰藉,至少还留下一些他关心的痕迹。 ...... 时间一 晃,一转秋暮冬初,院子里的落叶从金黄转为泛着点干枯的颜色,堆积在角落里,都是思念的痕迹。 江妩这日正给申请出宫的宫人排名册,忽闻小宫人跑来禀报,“江姑姑,贵妃那边来人了,叫你过去一趟!” 江妩赶紧放下笔,一壁呵着手,一壁旋身走了出来。 昨日变了天,地上落了层似雪似霜的白,她小心翼翼地在上头走,问,“贵妃可说什么事情了?” 宫人道:“没说。但贵妃早上一高兴赏了宫人玉露团,看来多半是好事!” 江妩心里一悸动,步子也加紧起来。 一进云宝殿,暖意熏人。 外头初冷,贵妃这边早早地烧起了熏炉和炭火,衬得一如暖春似的。 见了江妩,郑贵妃笑得十分高兴,拉她的手在身边坐下,抚掌道:“到了!弗舟他们已经到了安西的敦煌!” 江妩听得心脏砰砰一跳,忍不住眸色沉沉漾开,急急确认道:“真的么?这么快?.....” 他走了快三十多日了,她在一日一日地数,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每天都在尽量让自己过得充实些——不是忙碌宫务,就是看书练字。 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她不由差点又站起来,然而下一刻察觉自己失态,脸色微红,连忙又坐正些。 她唇边一动,想起曾看过的距离,垂眸道:“怎么比寻常的快那么多,大概他路上很辛苦么?” 郑贵妃笑笑,道:“路上顺遂。按说怎么也要将近五十日才到,可事关发兵之事,军情要务耽误不得,所以弗舟他们是急行。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那大食使团恐要赶路跟上,不容易。” 江妩还有些懵懵的,不到四十日,她和他已经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北,隔着千山万水,除却一轮日月相连,什么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她忍不住多问,“接下来呢......他会去哪里?” 心里有了点隐隐的盼头,这样是不是他就能提前回来了? 郑贵妃道:“今早圣人得知西联之事在敦煌商榷得顺利,将他从特使转为了军使,可与王将军一同调遣三万兵。” 江妩听到这里,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不由替他高兴。 如今虚衔不够,握在手里的才是实实在在。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四处卧虎藏龙,手里没有军权,怎么能便宜行事? 如今好了!他做了军使,既可以御敌,更可以自卫。 她温然的笑意荡漾在唇边,脸色红润起来,心中有万分的欣喜,可脸色扔维持着矜持的弧度,暗暗激动道:“如此么......那太好了。只恐他们日后要更繁忙,可惜柴令史一同跟着去了,不然,他在的话,消息或许会得知的快一些。” 郑贵妃点点头,叹道:“你说的是。咱们在这禁庭没有办法,只能一点点等着听了。” 一会儿小公主过来,郑贵妃有意多留江妩,便教她教小公主习字起来,一面教,一面让江妩又陪着说了点话, ..... 东都尚有一丝晚秋的柔和余韵,然而安西都护府已经一脚踏入冷冽的冬。 大食使团已经自敦煌离去,沿着安全的路线回去,准备起东西夹击的事宜。而裴弗舟则没有再跟着前去,而是在安西营帐这边留下来。 他原本想着按原计划要绕路一并过去,然而为了尽快推进日程,他临时变了一下,干脆在路上就直接同使团的人一路走,一路商榷。 有柴锜在侧协调,事情进展得倒是快。大食没那么多定死的规矩,拿到了东西应战的路线后,欣然同意,只速速从敦煌分开后,将消息带给他们国主去。 柴锜端着两份晚食走进来时,营帐内火盆燃燃,正座上的那一袭萧然的身影依然坐在那里,微微靠在凭几上,垂眸看着步兵图。那光晕落在他周身,隔绝出一道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 柴锜顿了顿,若非见过裴弗舟谈起江妩时候那般眉眼温柔的模样,恐怕真会觉得,那是一位冷情寡欲,不入红尘之人。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时将托盘放在了案几的一旁,道:“将军用饭吧!一整日了,莫要太过辛劳。” 裴弗舟闻言放下书,而后抬手捏了一下眉心,低沉道:“苏、薛两位参谋官不会排兵,如今这步兵的方式实在是太乱,恐要重来。” 柴锜道:“只可惜圣人并未将他们二人撤下,若要行事,怕是要多多在人事上费心。这一点,属下会去办妥。” 裴弗舟点点头,复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如今凛冬,不可硬战,自是休养生息为上,开拔怕是要等开春了。不过么......” 柴锜见裴弗舟欲言又止,道:“将军但说无妨。” 裴弗舟凝了凝,忽地唇边泛起一丝柔淡的浅笑,稍纵即逝,“不是我。是江妩说过,北关线外应该有一条月护河,不曾在图册记载。我一直记挂着此事,或许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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