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如果他不想做个君子,方才早就趁着她发懵低头了。 可他还是猛然回过神来,身子顿在那里,没有再靠近。 “你要说什么吗?” 一切动作都太过迅速和细微,江妩并没有发觉裴弗舟的异常。 裴弗舟僵了僵,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让他难以解释。 他顿了顿,而后一抬指,以指腹自她唇下不轻不重地抹过。 “你吃饭吃得口脂花了。” 他轻轻喉头一动,压抑住一丝不平的情绪,平淡道。 说完,见江妩果然脸色忽地红了起来,似是觉得失礼,她赶紧抽出细绢朝他按得那出擦去…… 一面垂眸擦,一面口中颇为责怪地轻声抱怨起来,“……你下次可以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吗……” 裴弗舟不动声色地定了定神,振了一下袖子,斓袍的袖口从凸起有力的腕骨滚落,他收回了手,只微微一放在凭几之上,另一只随意搭在膝头。 一切做得行云流水,好似无事发生。 这一刻,裴弗舟有些恼火她的迟钝,但也庆幸自己的演技。 他听见她那话,顿了一下,问,“那你让我怎么说……” 话落,裴弗舟见江妩摇了摇头,她转眸望向他的时候,竟然露出一副十分同情的神情。 好似在说他朽木不可雕。 裴弗舟喉头微凝,噎了一下,有些尴尬,“……总不能直接让我替你擦干净吧” “哎呀,你想哪里去了……” 江妩直呼一声,无奈地轻笑出了声。 “……” “……你可以只提醒一下,问我要不要去照照镜子呀……呃,或者请让送水净口的时候,多放一张帕子。” 她说着,见他神情沉沉,只觉得教他得太多了。 再说,此处也不是裴府大宅,哪有那么多人还伺候送水净口,还讲究那么多…… 江妩这么一想,只改口道:“……总之你委婉些就行了。” 裴弗舟愣了一下,似是在思忖衡量,反应过来后,立即从善如流。 “嗯,那你现在要照镜子吗?” 他忽然抬眼问得诚恳。 江妩,“……” 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想发笑,可也不是嘲笑。 虽然有些不厚道,可她直觉得,裴弗舟这么一直失去记忆地活下去,慢慢改造城一个性格温和的人,或许也不错。 她轻轻叹口气,见裴弗舟还坐在那,直挺着身子,似是等她回话。 江妩没拒绝,只好顺口问回去,“好吧,正好我要正一正发髻,那我照照……” “我帮你去拿……” 他说着就起身,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果然多了一个圆盘大小的铜镜。 那铜镜四周有一层十分精致的浮雕,似是玉兰缠树的纹样。 裴弗舟却有些歉意似的。 “这里只有这一个,没有妆台。” 他母亲去世后,那间屋子便上了锁,因此,对母亲最后的记忆,便是那一日坐在妆台前梳妆。 江妩还很惊讶,只以为裴弗舟竟然是细心的,于是说无妨,“简单照照就行。” 裴弗舟没有说话,重新坐在青席上,将铜镜靠在案几的桌腿上放稳。 “太低了……” 江妩提醒道。 他拿起来,四下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好的支撑物,只好握在自己手里。 裴弗舟顿了一下,只好道:“……那我帮你举着。” 他靠近她一些,跪坐起来,与她正对着。 比着她的脸的高度,在胸前端起来铜镜。 “高一点。” “这样?” “诶,太高了……往下落一落。” “行吗” “好了好了……” “……” 裴弗舟对她的指示从善如流。 纵然不怎么接触女子,可也知道梳妆对她们的重要性。 他当着人型妆台,倒是任劳任怨的。 虽然有些逆光,可他可以和这铜镜一样,开始明目张胆一些地瞧她。 裴弗舟忽地发觉,直到这一刻,他才从正面完完整整地看清了江妩的脸。 她有小巧的鼻尖和弯弯的嘴唇,一双杏子似的眸子,总是含着似是而非的温婉。 那瞧着,是一副天生好脾性的温顺模样。 尤其是她望过来时,总给人一种,她在对你笑的错觉。 这样其实不好。 在东都,裴弗舟见过太多各式各样的女人: 对于有家世的高门贵秀,性情温婉于夫家来说,似乎是一种必备的品德; 可对于寻常农工商之女来说,温婉似乎又成了一种可怕的弱点。若是幸运还好,倘若不幸遇上了恶霸或是歹人,那几乎是人尽可欺的符号。 然而,还有一种类型,便是江妩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她有家世,却不算很好,然而同下头比起来,她又是不错的。 这样中庸的位置,听着不错,可其实是十分的危险。 东都贵仕郎君那么多,纳一房侧室不算稀奇。 江妩这样的人,往往就成了被挑选的目标。 温婉,不过在那些人眼里等同于顺从听话的羔羊,可以任人宰割罢了…… 裴弗舟胡思乱想到这里,忽然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重新看向那个照镜子的姑娘,不由唇部牵了一丝极其浅淡的弧度,似是欣慰。 其实裴弗舟倒是有些庆幸—— ——江妩可不像看上去那般温驯。 这分明已经有所体现:她对着镜子瞧的时候,眉眼里散落出几分机敏和灵动,一个不小心,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就会掉进她那张温柔的陷阱里。 她还会站在上头轻嘲一番,仿佛在对陷阱里的无知者说:谁让你以为我是事事听话的? 反倒是将人坑了一把。 裴弗舟想到自己脑补的这一幕,一时没忍住,轻轻嗤笑出了声…… 回过神来,见江妩正一手别着玉钿,抬眸半疑半惧地瞧他。 “你又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过来,上下打量他那张似笑非笑的俊容,不禁喃喃道,“……笑得跟要把我卖了似的……” 裴弗舟那头已经整理好思绪,见她微微对镜低头,他还装模作样地将铜镜抬了抬,做出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样。 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他看了看她的螺髻,正儿八经地指点一下,“你手里拿着的这颗钿子,好像带得有些低了。” “……” 江妩警惕地扫了他一眼。 “你可真够好心的……” “你不是说我以前就这样吗?”裴弗舟微微一疑。 江妩顿了顿,差点把这事都忘了。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她还对裴弗舟胆战心惊,十分怵头;而此时此刻,这位不好招惹的冷厉的武侯,能给她摘鱼刺,端铜镜…… 江妩想到这里,总有一种偷偷做了坏事的刺激和愧疚。 当然,她不得不承认,让前世这个讨厌自己的家伙变成这样,她心中也是有几分得意的。 江妩回过神来,只好赶紧胡乱应道:“……从前是从前,哪里有现在这么熟悉呢?” 裴弗舟想想也是,如今他对江妩的话不疑有他。 与其说是不疑,不如说是不愿疑…… 裴弗舟重新看她,江妩已经重新戴好了钿子,抬手理了理鬓边。 镜里镜外,好一副临水照花人的模样。 裴弗舟视线轻轻扫过去,不禁微微愣住。 他默了默,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你怎么还带这些?” 江妩不明所以,顺着他轻轻颔首示意的视线抬手摸了螺髻。 她“哦”了一声,只笑道:“原本这套玉钿是我离家时阿娘送我的。那本是块玉,是我阿娘的嫁妆里的,托人打成了一套,别看瞧着成色旧,可其实挺好看的。” 裴弗舟见她整理好,放下了手里的铜镜,气息微叹,“其实,你可以戴我上次送你的……” 他不自觉地说出口,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淡淡失落。 江妩却道:“太招摇了吧。” 她忍不住开起玩笑,“戴了那个走在路上,别说人贩子了,怕是小偷盗贼都引来了……” 裴弗舟张了张口。 江妩其实说得有道理。那一套头面,多半是高门女子才买得起的,可她们出行多是坐牛车或是马车。 哪里像江妩,性情不拘着,四处跑着玩…… 他不由淡淡一笑,只好道:“好吧。随你。” … “不过,” 江妩忽然蓦地抬头,想起来什么,她对他一笑,“你送的那一套那么财大气粗的,我看留着当我的嫁妆好了。有你这一份,肯定压得住。” “……” 裴弗舟呆呆地坐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良久,他启唇重复了一遍,“你的……嫁妆?” “是啊。”江妩点头,她忽然回过神来,连连提醒道,“当然了,你要是想收回去就拿走,反正这也是当初为了帮你才用的。” 裴弗舟无言以对。 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会收回。 这都无所谓。 只是,她把它们当嫁妆……那他成什么了。 这诡异的感觉教裴弗舟极其别扭,他尴尬地淡淡一笑,“这……不太好吧。” 与其说别扭,不如说憋屈。 “我送你的东西,怎么能……给你同别的郎君的婚事当陪嫁品……” 他抿抿唇,压了压声音里的不爽利。 裴弗舟察觉出自己将要的失态,强行按压住心口处翻涌的情绪,舒缓了一口气,淡淡道:“……这于理不合吧?” “诶,怎么这么说呢?” 江妩这时候倒是十分通透起来。 “……你可是我在洛阳关系最好的人了,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能不留着。等我嫁人了,我还要请你呢。” “……请我?” 他不解,“你请我做什么?” 江妩眨了眨眼,顺其自然地说道:“当然是请你观礼了。” “……” “请你当上宾好吗?……到时候,有你这金吾卫右统领给我震场,那我夫家瞧了,以后可不敢为难我,多气派呀……” 裴弗舟心中又气又笑,听得不禁一哂。 “江妩……你当我在东都是什么人?” “……你自然是我在洛阳最好的朋友了。” “……” 他顿了顿,艰涩道,“就没有再近些的关系了?” 江妩不假思索地应声说“当然有啦。” “你算我半个娘家人嘛。” “……” 【娘家人】这几个字让裴弗舟彻底无言以对,犹如口渴至极后,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杯水,慌忙痛饮如喉,却发觉那水是极其苦涩的。 苦得让人舌尖发麻,说不出来话。 可是能怎么办,不喝,只有在无尽的荒漠里等待一条或许不存在的出路和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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