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重仪容。一辈子都困在这具皮囊中, 从未有过自由。”之寒把严克的手推开,“你去吧, 做你该做的事。”她把绢帕放到水盆里, 水一下子染为红色,素白的手在血水中荡来荡去,“该让他还血债了。” 严克道:“我会留八百兵在这里护着你和孩子。小谢也留下。我把事情解决了就回来。” 之寒垂眸,手上的帕子探到太后脖子根,“谢嘉禾必须跟你去。我答应过他的, 让他手刃仇人。谢嘉禾——”之寒的嗓音提起来。 门外,一个影子落下, “主子?” 之寒道:“李宜这条鱼在岸上活得太久了。愿你此行顺利,解你心中意难平。” “谢谢你,主子。”谢忱的声音很轻,近乎于自言自语。 少年的身影落在门上,以他一贯的方式,安静地宣示他一直都在。 “汝是我主,我之刀刃所向,皆是主人宿敌的心口。” 少年时的热血与情动都在这一句承诺中。 眉山谢氏与光王之仇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孩子的哭闹声在寂静的驿站里响起来——似盛夏树间不知疲倦的蝉叫。 之寒抬起头,望向门外,“团团儿醒了。我去照看。”她站起身来,脑子里似有道光掠过,口中啄着这个小名,“团团儿——” 光王对她的执念仿佛都体现在了这个小名上。 严克说:“我和小谢不在,你一定当心,别出屋子。” 之寒抬眸,“止厌,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我觉得你不能离开。” “你——”严克神思飞转,他一下子明白了之寒的意思,“你是说,李宜会自己送上门来?” 之寒点头,“李宜心思狡猾。他敢冒险来赴稷下之约,一为太平道的长生之术,二为你定州侯。他此行欲取你性命。我却成了变数。如果没有我,他可能在学宫之宴已发难。如果没有我,你会喝下母亲那杯毒茶。也因为有我,他会在以为你死了之后,来——”她眸色一暗,吞吐道,“抢我回去。” 李宜这个妖道曾经将李之寒浸在水缸里几天几夜。 李宜这个妖道曾让李之寒当众脱衣献舞。 李宜这个妖道将自己女儿的名字取为团团儿。 李宜这个妖道逼迫李之寒与其母自相残杀。 他曾问自己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仇恨? 如今看来,竟然不是——不,应当说是大错特错。 仇恨是直的、刚的、干干净净的! 这不是仇恨! 是令人作呕的占有! 严克在愤怒发狂的边缘简直要嘶吼起来。 “为什么?李宜为什么如此关注于你?”纵然要激发之寒的噩梦,他还是想知道得要命。 之寒愣一下,没有很快回答。 纵然是夫妻,身与心被他所拥有,她却一直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伤痕,说出来,无异于把才长好的伤口扒开来,鲜血淋漓地呈现出来。 “为什么!”严克的话如云间落下的雷。 连门外的闷葫芦都被震到:“严四,你别太过分!” 之寒说:“李宜喜欢——那种喜欢。”她顿一顿,微歪头,挤出一个自认为很了然的笑,“虽然那些都是旧梦,我却觉得,好像都发生过一样。但我已经很久没做过那样的梦了。你曾说,不让再让我做这样的噩梦。你做到了,我很好,严止厌。” 严克觉得他的灵魂晃了晃,随后厉声尖叫。 如果今日喝下毒茶死的是他严克,痛苦的是李之寒。 如果今日他严克侥幸没死,却又反杀太后,痛苦的依然是李之寒。 算无遗策,此心歹毒。 李宜—— 你该死啊! 片刻的沉默过后—— “李之寒,你过来。”严克沉眸道。 之寒跌跌撞撞走过去,还有些怯与怕。 此情此景,很像前世严克知晓她与李宜过往的那一刻。人总是向往美好无瑕,但天公惯爱造就天残地缺。他会说什么?她如第一次般惴惴不安。 恍惚间,之寒落入严克的臂弯中,他在她头发间落下轻柔的吻,他的心、他的骨头振起来,把一句话透过来:“李之寒,我爱你。” 一样的—— 无论重来多少遍,他都会说一样的话吧。 得天独厚固然是幸,但苦尽甘来亦是缘,如果能守新月亏,自然得见满月盈。 “我每凝望一次过去,过去亦凝望我。我的每一次凝望都赐予我力量,让我拼凑一个更美好的自己,来见你。”之寒攀住严克的脖子,哽咽道,“我也爱你,严止厌。” 孩子的哭声愈发响。 倒是比临战的擂鼓还要催人上阵。 两人分开。 之寒挂着泪推开门,门外袭来一阵风——脸上顿时冰冰凉凉,精神也瞬间为之一振。 谢忱将目光投向之寒,他的喉咙滚一滚,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之寒对谢忱说:“谢嘉禾,从今日起,你的刀为你自己而挥斩。我放你自由。江湖朝堂,任你遨游。” 谢忱抱刀别过身子,嗓音飘来,将一个承诺心不甘情不愿地一笔勾销:“嗯,好。” 之寒“嗯”一声,与谢忱擦肩而过。 严克走出来,“小谢,发什么愣!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走,老子带你去得偿所愿!” 谢忱最后看一眼之寒离开的方向。 他品到了一丝离别之意。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小道士—— 做一辈子的小道士。 愿是么? 一个人也可以守的。 严克此番带了两千人的兵——皆是精心挑选的精锐。他将驿站四周的地形考察清楚,分了三路兵。一路兵死守驿站。一路兵借助天险埋伏在高处。最后一路绕到埋伏点的背后以图出其不意。 攻、守、变都做好了准备,只待光王李宜那个人渣。 漏夜,人渣的兵马现身了。 严克站在一条夹道的边缘,靴子踩着地上的粗砂,心烦意乱地扭来扭去。 谢忱抱着刀,睨他一眼,“严四,你气息很乱,容易坏事。” 严克觉得热血沸腾,“哼”一声,“我是心急,恨不得现在就把光王那个兔崽子抽筋剥皮!” 谢忱耳朵尖动一动,身子蹿出去,蹲着,手压着刀,回头,“来了!”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匹马从道路尽头奔来——是严克派出去探查敌人踪迹的斥候。 人与马飞奔到严克脚下,那个年轻的兵抬起头,喊道:“主帅,不到半里,大概有五六千名兵。” 五六千? 严克记得太平道探过李宜的兵马——应该有七八千人。 另两千人去了哪里? 严克回头。 只可能从后面绕去了驿站。 他布兵很稳,落子没错,可他还是恨不得冲回去。 好热啊! 怎么这么热? 严克对谢忱说:“有兵绕到后面去了。” 谢忱愣一下,问:“要我回去吗?” 严克松松铠甲的衣襟,试图驱散腔中的燥热,“你现在是我的兵,受我差遣。再者,她不会希望你回去。” “噤声!待战!”严克黑眸一动,手指压在腰间的剑上,“他们来了。” 叮叮哐哐—— 驿站外响起兵器交接的声响。 之寒抱着孩子,学着宫里乳娘的样子颠团团儿。 小孩子柔若无骨,却重得很,体内也似有洪荒之力,手脚齐动,哭得声嘶力竭。之寒的手臂又酸又麻。团团儿身子往下一倒,扑向躺在榻上的太后。之寒往前跌了一步。团团儿已经趴在太后身上,止了哭,口中含着右拇指,津津有味地嘬得“砸砸砸”响。 太后有什么她没有的东西。 无非是—— 母亲的味道。 之寒坐在榻上,轻拍团团儿的背,“愿你所有的不幸都已过去。团团儿,旧梦已逝,前途光明。” 屋外,乱兵在哀嚎在拼命。 屋内,长姐在哄妹妹睡觉。 窗棂嘎嘎响个不停。 “嘭”一声,窗户被狂风吹顶开,屋内所有灯盏的灯芯飘荡不定,雨丝如线般倾泻而入。 之寒跑到窗边,打量窗下的情况——院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乌云遮月,那些尸体看起来都一样,分不清是敌军还是友军。那一团团黑雾中突然闪出一双清白的眼,那个兵看到了楼上的之寒。 之寒退回去,一咬牙,转身抱起团团儿,用肩膀撞开屋门,朝楼梯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随便寻了间屋子,躲在帐子后面。 楼梯“吱吱嘎嘎”响,显然是有人快步走上来。 团团儿“哇”地叫了一声。 之寒将手指塞进她口中,小孩子一时兴起,嘬了起来。 之寒松了一口气,低头看衣裙,确定没有露在帐子外面。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团团儿的哭声引来了兵? 之寒深吸一口气,手臂间偷藏的匕首落下来。 那人一现身。 之寒就刺了下去。 之寒的手腕被人抓住,匕首落在了地上。 团团儿大哭起来。 深夜中,孩子哭得犹如天崩地裂。 惊吓之余,之寒盯着眼前之人,胸口剧烈起伏。
第111章 “你想——谋杀亲夫?” “……” “还好吗?” “你怎么回来了?” 严克抬起帐子, 身子钻进来,满身的铁锈味、汗味、血味往之寒鼻子里扑。他往墙上一倒,头向后仰靠, 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悠长地、心不在焉地、答非所问地“嗯”了一声。 之寒单臂托团团儿的屁股, 把她送到肩上,另一只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勺, 一边摇晃身子哄睡, 一边细细观察严克, “你怎么了?” 严克注视着之寒哄孩子的样子,手指捏住她衣袍一个角,顺着墙慢慢坐到地上, 折起膝盖, 手将利剑竖起来,嘴角勾出一个笑, 黑眸闪闪, “你很会照顾孩子。” 之寒跪在地上, 半俯身子审视他,问:“你受伤了?” 严克用手勾来匕首, 塞到之寒手里, “保护好自己。” 两人的手一触,以往总是火烫的手心如今冰冷彻骨,之寒反抓住他的手,匕首一下子硌得她手疼,她问:“你败了?” “没有。”严克鼻息极重, 顿一顿,很平静地说, “我好像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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