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父子死后,圣人下旨停了给光王的盐税。对于这事,光王无异,群臣不言,大多数人都沉默着看戏。 又过了几月,谢襄之孙谢忱被捆成一个粽子,丢进了新建成的太真观。 李凌冰靠在软枕上。 小霜跪倒在她身前,手捧铜镜,映出一张掐得出水的脸。李凌冰一边瞧自己的唇脂有没有花,一边问:“禁室里那小子怎么样了?” 小霜回话:“挺好的,就是从进禁室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不爱说话,”李凌冰扬扬手,示意小霜拿走铜镜,“依你看,还能熬几日?” 小霜抱着铜镜说:“按主子的吩咐,只喂水,不给饭,看起来已经到极限了。” 李凌冰点点头,长叹一声,“那便到这个地步吧,我于心不忍啊。小霜,你有没有发现,越是年轻的人越是饿不得。小少爷是假的,饿肚子是真的,肚子里空空,脑瓜子也变得空空。给我去炖一碗烂烂的肘子来,必要浓油赤酱又香又甜,从老远就能闻到肉香的那种。” 半个时辰后,李凌冰亲手提着肘子,来到禁室。 谢忱果然已经饿得不行,面黄肌瘦,脸部浮肿。他见到有人从门外走进来,似油锅里的鱼,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摇头麰尾,最终,发现自己挣脱不出,泄了气,直挺挺躺在地上,彻底放弃了。 李凌冰蹲下身子,瓮声瓮气问:“谢嘉禾,你知道我是谁吧?” 谢忱舔舔自己裂成龟纹的嘴唇,“你是那个妖道。是你害了我祖父和三位叔叔!” 李凌冰闻言一笑,坐到地上,往他身边挪了挪,故意把肘子捧在怀里,“做人呐,要把人往好了想。我不是害了你祖父与叔叔,我是救了你父亲——和你!”李凌冰故意把最后两个字加重,加长。 禁室之中,肘香盈室。 谢忱淡淡地、满不在乎地、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肘子。 李凌冰凑上前去,把大猪肘子往谢忱鼻子前晃了晃,“怎么样,饿了吧?叫一声主子,就给你肉吃!” 李凌冰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天感慨:“好香的!好甜的!”她自己咽了咽口水,“闻之,心旷神怡!尝一尝,烦恼全消!” 谢忱不动不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响起来,他略显尴尬地把脸朝下,藏起肚子,手脚并用,一扭一扭,想离得李凌冰越远越好。 “啧啧啧!来嘛,来嘛,吃一口,尝尝太真观里的手艺!今日观里可是特地为你开荤的!”李凌冰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肘子塞进谢忱嘴里,“怎么样,香吧?” 谢忱太饿了。 他一个精壮小伙儿,真的挨不了饿! 他知道自己不该屈服在区区一块肉下,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唇,控制不住自己的齿,下一刻,他就食指大动,大快朵颐,狼吞虎咽。 他这是全然丢了言臣之家的风骨,他这是违心忘祖! 但是,李凌冰却觉得,谢忱只是把人性最原始的冲动演绎得过于淋漓尽致了一些。 李凌冰被谢忱吃肉的样子逗乐了,心满意足摸了摸谢忱的头,撸一撸它的毛,“吃了我的肉,就是我的人了。谢嘉禾,真是好久不见啊。”
第10章 谢忱初来乍到,又与李凌冰结下“一肘之仇”,觉得甚为屈辱,对她总是爱理不理。 李凌冰不甚在意,除了迫他一定要穿小道士袍以外,其他的小事都听之任之。 李凌冰告诫谢忱:“你我身上的道袍并不只作御寒之用,它还能替我们遮风避雨、挡箭挡灾,就好比是野兽用来迷惑敌人的皮毛,军士保护自己的铠甲。” 谢忱猫在房梁上,双手双脚撑梁,投下不以为意的一瞥,“知道,聒噪。” 李凌冰知道谢忱对她还心存芥蒂,他此时尚且年少,忍不住脾气也情有可原,她一会儿的请求,他多半不会答应,但她还是想放手试一试。 李凌冰朝他招招手,“谢嘉禾,你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这样说话就可以。你说吧,我听着。”谢忱挪动脚步,干脆把身子藏到梁柱后面去了。 李凌冰屏退宫人,掩上门,仰起头,“我想让你从光王那里讨一件东西回来。” 谢忱的头从梁柱后冒出来,问:“你让我去偷李宜什么东西?” “不是偷!是讨!讨回一件不属于他而属于我的东西。”李凌冰揉揉酸疼的脖子,“你还是下来,这么和你说话,我脖子疼。” 谢忱悄无声息地落地,走到李凌冰面前。 他自幼在眉山习武,身量虽未长开,身姿却浑劲而挺拔。他还不及李凌冰高,只得悄悄踮起后足,试图与她的目光持平。 从气势上,他也不能再输了。 谢忱盯着李凌冰的眼睛,“你应该说清楚,让我拿什么东西。” 李凌冰回答:“圣人把一幅本该赠予边疆将士的绣品赐给了光王。我这人小气,不属于他的东西,一定要讨回来。” 谢忱说:“他是你叔叔,你的东西给了他,总好过给陌生人。。” “宝马才配良鞍。”李凌冰把目光往地上一埋,神色晦暗,“他这么个畜生——不配!” 畜生? 她说自己的亲叔叔是畜生? 虽然谢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听另一个人亲口说出来,他还是震惊。 谢忱没有追问下去,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想了想,又问:“光王府那么大,我怎么能找到一幅不起眼的绣品?” 李凌冰说:“光王修道。他府上西角院有间一进的暗房,修道的东西都搁在那里。那绣品差强人意,绣的是六十四卦中的坤卦,很好认。《易经》你总该读过,知道坤卦是什么样子的吧?” “嗯。”谢忱点头,意味深长地看李凌冰一眼,忍不住问,光王的事你怎么那么清楚?” 李凌冰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把谢忱的脸像扯面一样扯开,直拉得他的头往旁边歪,一个劲闷声哼哼,才心满意足地放了手,道,“别打听那么多,悄悄进去,拿了东西就跑,一定要平安回来。” “是——主子。”谢忱埋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 “谢嘉禾,等等!”李凌冰喊住他。 谢忱回过身,只见李凌冰巧笑盈眸,横出一臂,翘起小指,“咱们拉钩。无论发生什么,绣品——一定要送回我手中。” 谢忱的眉头微皱,缓缓伸出手臂,却不敢靠近。 李凌冰豪爽地伸过去,两根小指在半空勾住,一来二扯,甜甜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谢嘉禾,君子一诺,可是驷马难追的。” 谢忱回答:“一定。” 李凌冰看着谢忱离开的背影,陷入一时的失神。 谢嘉禾,但愿此行一切顺遂,解你心中意难平。 谢忱是个合格的梁上君子。 他四岁就跟着师父习武,八岁便能飞檐走壁,长到这个年岁,潜入一个被重重官兵守卫的亲王府邸也不算什么难事。依照李凌冰的指令,他很快就找到光王府西角院的一间暗室。 谢忱躲过一队巡防官兵,化作一道黑影飞过院墙,闪身上树,他猫低身子,隐在茂密漆黑的树叶间,屏息观察暗室。 这间暗室如鼠洞蚁穴,隐匿极深。谢忱怀疑,如果不是李凌冰事前告明,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这种地方。 暗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木门,奇怪的是,这样铜墙铁壁一般的地方,门外却没有守卫。 谢忱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墙外亮起灯笼的烛光,从墙一头缓缓移到另一头,随之飘入耳中的是打更的声音。谢忱心中默数,刚过子时,进入丑时了。 道学里说,子时是阴极,是阳气初生之时。 太真这个时候该结束打坐,入定歇息了。 谢忱摇摇头,清清目,立刻把心思抓回了此刻最紧要的任务上。 暗室的门在打更声停止的那一刻开启,从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转身,正在关门。 谢忱折了一段树枝,迅速从指间打出,不偏不倚,正巧落在门槛角上。 树枝卡住木门,任凭男子将门拉得“哐当当”得响,也不能把门关上,他嘴里咒骂:“破门,又坏了!”也不低头,自然没有发现树干,只把锁往门上一挂,大刀阔斧向院外走。 男子从谢忱眼皮子底下走过,月光洒在他敞开的衣袍上,照出流畅饱满的胸肌和强壮有力的双腿,还有那硕大无比的命门。 这个面容肃穆的男人只披了一件敞开的外袍,下边竟然是空的! 谢忱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 待那男人离开院子,谢忱跳下树,三步并作两步,悄无声息地来到暗室边。他先从门缝里查看了一下情况。 暗室里不算太暗,几盏烛灯照亮,将室内一应陈设都照了出来。 看起来,只是一间极其寻常的富贵人家的卧室。 谢忱屏息而听,没有人的呼吸声,也没有猫狗的喘息声。这间暗室里应该没有活物。 谢忱将门推开一个小缝,侧身闪人,随后踢走树枝,关上门,迅速回身,警惕的目光一寸寸扫视屋室。 刚才的判断没错,屋子里的确没有人。 谢忱来到屋室左侧的书案,发现上面堆着许多道教书册。他一边用手在案上翻找,一边用余光去瞥屋正中的抱鼓石屏。 那屏风上是一个巨大的太极阴阳鱼。 谢忱记得,光王李宜也笃信道教,他心中不免又狠狠鄙夷了圣人兄弟一番。 谢忱没有在书案上找到李凌冰的绣品,他转而去翻箱柜,同样一无所获。随着时辰一点一点漏走,他越来越心焦,开始怀疑李凌冰的推断究竟对不对。 她怎么就能料定,绣品一定藏在这间暗室中? 她又怎么会如此了解这个皇叔? 谢忱来到屏风后面。 屏风后有张大床榻,榻上横卧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上半身衣襟敞开,玉山倾泻,下半身未着寸缕,双腿张开。 谢忱吓了一大跳。 他起先只是惊怎么会有人! 久习武之人,听力敏锐,就算对方睡着,气息平稳,离近了也一定能听到。他已经在这暗室待了小一刻,有人在,他不可能听不到人的呼吸声。 随后,他震惊于女子的惨状,简直触目惊心,不忍逼视。 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女人已经死了。 谢忱闭着眼靠近床榻,别过头,伸手去摸女人的脖子。他拨开乱发,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 果然,这女人经验死透了,但是尸体还是热的,应该刚死没多久。 谢忱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女子的脖子。 青紫瘀痕绕颈,她是被勒死的。勒死她的皮鞭还缠在她的脖子上。女子的脸被倾泻而下的黑发遮挡住,谢忱没有忍心掀开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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