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埋村偏僻,村民的日子清贫,村里连集市都没有,每月只有一个货郎挑着担子卖些小玩意儿。 他摸索几月才摸索出这货郎每月月底来的规律。这次他下山的时候,货郎正好挑着担子进了小村庄。 赵时安那时候才八岁,正是爱玩闹的年纪,三岁之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易之也从未告诉过他什么家仇国恨,他每日除了被易之压着念书,就是偷偷下山跟村里几个小孩疯玩。 易之不喜他下山,每次他回来便要挨一顿打,为此他还闹过。 卖东西的货郎知道他喜吃糖,每次来便带上几块儿。赵时安拿六枚铜板买了三块没什么甜味的糖,分了两块给自己身边跟着的两个小伙伴,自己留了一块儿。 他把糖塞进嘴里,瞧着时间差不多了,跟几个小孩道别,又匆匆忙忙往山上赶。易之已经午睡起了,黑着张脸,拉过他,看着他一脸惊恐又倔强,嘴里还包着糖,脸颊鼓鼓的,脸上还有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去的泥痕。易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粗糙的大手使劲儿揉了揉他的头,那巴掌还是没拍下来。 赵时安从梦中醒来,想起那时候的易之明明只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却已是满头银丝,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怜惜和悔恨,当年齐国复国的担子,竟压在他一人身上。 “陛下,该起了。”张忻在账外轻声叫道。 “嗯。”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起身叫几个太监伺候了梳洗,穿了冕服。 当皇帝也无趣得很,他想,每日除了上朝便是批折子,连偶尔去跑马都要被人劝着保重龙体。 最近朝中除了胡人进犯一事再没什么大事,为了表示对晋宁王的鼓励,赵时安还拨了百车粮草过去。 穆宗上了谢恩的折子将他好一番恭维,措词间都是感恩爱戴之意,好似当时腆着脸朝赵时安要兵马的人不是他一样。 袁奉照例站在文官之首。太尉身子仍未好,武官之首便空着。御史大夫是两朝元老,头发跟胡子花白,最近没什么弹劾的折子,他便板着张脸一言不发。 礼部尚书站出来,又提了叫他充盈后宫的事,一时间朝中几个老头纷纷附议,叫赵时安好不头疼。 他这次没把话说绝,不然几个老头又要闹得他不能清净。 “过几月再说吧,二三月春耕要紧。去年有几个州府收成不大好。袁奉,你亲自盯着,此事万万不可出差错。” 这话一出,便无人再说什么了。 袁奉规规矩矩站出来接了旨意,“臣遵旨。” 下了朝,赵时安去宣室殿批折子,没批上几本,张忻便过来说穆美人去太皇太后宫里了。 他顿了顿笔,“去便去吧。”穆浮生是什么样的人,他再了解不过了。身手颇好,怕是能跟卫云律打个平手,一般人动不了她。 他想起那夜穆浮生来行刺他,言语间似是有什么灭国之仇误会,还是要找机会问问她才好。 当年他虽与穆浮生待在一起五年,却不知道她的身份,甚至不知道她是哪国人。 窗外暖阳晒进桌案,赵时安眯了眯眼,伸手又拿了本奏折。 他对她什么都不了解,难怪她会不告而别。 张忻退了出去,卫云律从房梁上悄无声息飘了下来。 “陛下,晋国那边查不出什么。穆浮生的确是自小流落民间,去年才被穆宗接回宫的。原来收养她的那家人也是普通百姓。” 赵时安点了点头,问起另一个问题:“当年的吴国,你熟悉吗?” 他母后是将门出身,卫云律掌管着他母后暗中培养的暗卫营,但他父亲为政怯懦,从未动用过暗卫,后来卫云律主动找上易之,才协助他打进了京城。 “吴国?”卫云律诧异道,“当年……亡国后,臣的确在吴国待过一段时间。吴国当年有个骁勇善战的郡主,据说是要封王的,可惜后来吴国上位的却是丞相赵乐,这位郡主也销声匿迹,其余的臣便不知道了。” “陛下如何问起吴国了?” “郡主?你可见过那位郡主?”赵时安忙问,从穆浮生行刺那夜完全可以看出她有多看重吴国。普通百姓对亡国之仇应是不大在意的,上头再变天,他们只要能吃饱穿暖便好,朝代更迭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穆浮生难道就是这位郡主? 卫云律摇了摇头,“臣不曾见过。” 赵时安觉得自己离真相好像又近了一步,他站起身,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袖口,对卫云律道:“你去找当年的吴国旧人,最好找一副这郡主的画像来!” 赵时安开口,卫云律也不多问,利落地应声出去了。 赵时安在宣室殿待到晚膳前,才回了温室殿。 温室殿内有一处常年冒热水的泉眼,开朝皇帝便在此处修了温室殿,中间是一个玉石堆砌的汤池,四角有兽首汨汨吐着热水,几个青铜灯架上燃着蜡烛,珠光摇曳,殿内还点了龙脑香。 赵时安冬日多宿在此处。 此刻殿内温暖如春,湿润的水汽直漫上了汤池边的衣架,打湿了赵时安雪白的寝衣。 殿内寂静,只有水声泠泠,殿内只有赵时安一人半靠在池壁上,精壮的胸膛露在外面,两只坚实而有力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池边,圆润的水珠从他坚毅的侧脸划过,滚过小麦色的肌肤落入水池里。 一只白皙柔弱的手便要从后面搭上赵时安的肩膀,被他看也没看地直接伸手折断。 “啊!”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赵时安回身,便见一个衣着清凉的宫女抱着断手伏在地上,面色煞白,惊恐得连求饶都做不到。 “张忻!张忻!进来!把她给朕拖出去!”喊完人,赵时安也没管地上的宫女 ,伸手从衣架上拿了寝衣裹上。 他从水里站出来,黑着脸看着张忻乱滚带爬地跑进来。 张忻见到地上的宫女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连忙叫了几个小太监将那宫女拖走,自己跪在了赵时安面前。 “朕有没有说过温室殿不能进宫女?你这个总管是怎么当的!” “陛下!奴婢……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这宫女应是趁着太监换班跑进来的,请陛下责罚!”张忻眼看着都要哭出来,头低低地伏在地上。 “将这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给朕仔仔细细换了!”赵时安看着他不停颤抖的肩膀,叹了口气:“张忻,朕给你时间,你还是要多学学你师傅。” “是。”张忻颤着嗓子应道。 赵时安也没了心情沐浴,没理跪着的张忻回了寝殿。 过了一会儿,张忻端着药和蜜饯进来,放在桌上。 赵时安忍着苦喝了药,用茶水漱了口又吃了蜜饯,才舒展了眉头。 他叫住端了托盘正要退下的张忻,“下月是易之的忌日,趁着春猎,你同朕一起去祭拜。” “是,奴婢谢过陛下。”张忻规规矩矩行了礼,退出去的时候他想起有一晚殿外的太监宫女都睡着的事,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难怪这几日赵时安都对他颇有微词,那夜的事他原是知道的,没想到自己迟钝至今,竟也没想到要整肃宫里的太监宫女。 他这总管当的,确实不及他师傅半分。 张忻这头正担心着,却听见殿内的赵时安又叫他,他不敢耽搁,连忙理了理衣裳又进去。 殿内的龙首香炉里燃着安神香,赵时安已经散了头发,手里拿着本书翻看,见他进来,问道:“穆美人今日几时从长乐宫出来的?” “回陛下,穆美人在太皇太后宫里待了半个时辰,未时出来的。” “可在长乐宫用午膳了?” “回陛下,穆美人并未在太皇太后处用午膳,穆美人出了长乐宫便直接回自己宫里了。” 赵时安点了点头,“知道了,你现在去宣旨,今夜穆美人侍寝。” 张忻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又立马低下,稳稳道了句“是。”,便退下了。 此时已是亥时三刻,这么晚要妃嫔侍寝的,开朝以来就赵时安一个。 赵时安原本打算过几天再去找穆浮生,但他实在怕他祖母说些什么挑拨离间的话。 太医前几天就来报,说太皇太后身子养得还不错,如今虽缠绵病榻,说话吃力些,却也能慢慢说几个字。 赵时安不放心,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身后再没什么可顾虑的,唯一在意的便是穆浮生。 虽然他不明白为何穆浮生要去找太皇太后,但他实在不想他们之间再有什么误会,更不想再错过。 虽说穆浮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被送到他身边,他却不打算再放手。 ----
第5章 = 今天是个难得暖和的天气,晚上赵时安便叫宫人留了两扇窗。春夜融融,斑驳月色透过窗轻柔地落进来。 赵时安坐在桌边,夜风有些暖意却吹不散赵时安浮躁的心。 身后的殿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张忻将穆浮书送进来又合上门退了出去。 穆浮书行完礼低着头退到一边,两人一坐一立,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后,穆浮生一步一步挪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衣袖,想替他褪去衣物,却被赵时安伸手挡住,”不必,今夜叫你过来只是说说话。” 穆浮生低着头,赵时安看不清她的表情,他伸手倒了两盏热茶,开口安抚了她两句,叫穆浮生坐下同他说话。 “多谢陛下。”穆浮生坐下,却仍然低着头。 “你为何总是不敢抬头看朕?那天夜里你刺杀朕的时候,不是挺决绝的?” 穆浮生猛得抬起头看向他,眼里不信任的神色叫他有些难过。 茶香袅袅,赵时安透过看着她那张多年未变的脸。虽说从前的穆浮生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还是恍然以为自己还在云埋山上。可惜如今物是人非,连自己都变了不少,更何况穆浮生。 赵时安只好不再提起那夜的事情,将其中一盏茶推给她。 “你今日去太皇太后宫里了?”赵时安问。 “是。”穆浮生恭敬答道。 “你同她说了些什么?” “臣妾未同太皇太后说什么,稍坐了坐便走了。” 赵时安意味不明地笑笑,“是吗……那便同朕讲讲你被穆宗带回晋国之前的事吧。”没说什么他是不信的,但穆浮生现在还不够信任他,他也不再追问。 穆浮生端茶的手颤了颤,随即开口道:“臣妾幼时之事已记不清,收养臣妾的爹娘都是朴实的农家人,对臣妾也很好。” “那吴国呢?你明明长在晋国,又同吴国有什么渊源?”赵时安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你刺杀朕是为了给吴国报仇……你可知道吴国那位郡主?” 赵时安一双眼直直望向眼底透着慌乱的穆浮生,可她仍在强装镇定,抿了抿嘴唇道:“臣妾确实……敬佩那位郡主已久,心生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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