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第一次到宫城觐见皇帝时候正值寒冬。 刚刚长成的青年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素面夹棉直身长缀,外面披了一件简简单单的灰白色兜头鼠皮斗篷。冒着漫天霜雪从月水河上的石拱桥上走进勤政殿时,那份潇洒不羁的仙人风姿连几位内阁老大人都看直了眼。 朝臣都是优中选优,其中自然有品仪出众的。 但在一干端肃俨然的人精儿中,性情近乎热烈率真,样貌又生得极好的周秉的确是赏心悦目的所在。 皇帝其实只比周秉大两岁,私底下里也是个爱玩儿的性子。见到这个奶兄弟后天然亲和,偶尔开玩笑就直唤周秉为“我家周郎……” 唯一让人错愕的是这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的青年俊才,竟然早早地就娶了一个乡下女子为妻。 林夫人想起这件事就不由得胸口发闷,扶着额头恨恨地。 “咱家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非要认下谭家这门亲事。满京城多少家世好门第高的闺女等着我的哥儿挑,偏让那么一个粗鄙的丫头当他的正妻。我和老太太打了半辈子擂台,到最后竟然输了个底儿掉!” 叶嬷嬷讪讪,知道这位主子性子素来刚强好胜,只能把一些话车轱辘一般又劝了一遍。 “您在宫里当差那么些年,一年到头都没有几天着家。二爷毕竟是老太太一手抚养长大,他们祖孙之间的情份重,一时半会有些不听规劝也是有的。 好在他娶了亲就听您的话老实到了京城读书,您为他再仔细寻摸一个正经官家出身的平妻,带在身边费心费力地调~~教几年,他们的小家就齐全了。” 朝堂明文禁止娶平妻,可对于如今的周家却不是难事。 周家从祖上三辈算起都是军户,按道理家中子弟只能在边地从军,一刀一枪地从底层干起,偏偏这一代的情况与众不同。 周秉的父亲周墀和兄长周韦为护卫皇室,都惨死于景纪元年的那场宫乱。 景帝排除万险顺利登基后大肆封赏,本就是皇帝乳母的林氏被封为一品奉安夫人,连当年才十岁的黄毛小儿周秉也得了进国子监读书的恩荫。 林夫人原本把一切都盘算得好好的。 丈夫和长子都不在了,周家的未来就全挂在幼子的身上。等这孩子在国子监好生读几年书,她就去求皇帝给周秉一个正经出身。 在官场上磨练三五年之后,再给周秉娶一个背景深厚的官宦之女,用不着十年周家就可以改换门庭位列公卿。 有皇帝这位奶兄在前面时时提点着,有自己这位御赐的奉安夫人在后面推着,周秉得了功名后在翰林院可以轻轻松松的观政,接着再外放地方熬熬资历。 只要他未来的老丈人稍稍得力一些,也许这孩子在而立之年的时候就可以回京进六部任高职。 奈何计划不如变化。 周家的老祖母霍老太太舍不得小孙子受苦,死活拦着不放周秉进京。这些便也罢了,等周秉成年后霍老太太更自作主张,不容反驳地亲自操办了他的婚事…… 林夫人作为当今皇帝最亲厚最倚重的长辈之一,自然能在内宫行走。 平日里和她打交道的,大都是内苑宫妃和朝堂上顶尖儿的命妇。说句不夸大的话,她对京城最优秀的闺秀们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就连皇帝当年大婚的时候,也是参考了她的意见,才选了长兴侯府常家性情温柔敦厚的嫡次女为皇后。 偏偏在自己亲儿子的婚事上,林夫人栽了个大大的跟头。 霍老太太拿出老太爷早年定下的一纸婚契,硬是给周秉聘下了邻县一位乡绅之女。 这个叫做谭福保的乡绅早年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乡下货郎,后来不知怎么发了一笔横财,就正儿八经的在邑州盘下铺子,专门做南货生意。 周家原本是军户出身,周秉的父亲周墀在没进兴王府任典仗之前,在邑州军部粮检司任一个小小的粮长。因为一时疏忽大意被人钻了空子,在年终临检时欠下将近八千两银子的大亏空。 那时周墀的年俸为粮米十二石,这八千两白银就是把全家卖了都值不了这个价。 周家上下急得险些要齐齐吊颈,一时间连耗子洞里的银屑末都扫得干干净净凑上去,但是离亏空的数额还是差的老远。 和周墀平日里交好的谭福保得知此事后,抽干好几个铺子的流水,又便宜处置了一些库房的货物,终于在最后期限前凑齐了这笔银子,冒着风雪连夜送过来应急。 周墀躲过人生这场险些杀头的大劫难后,自然对老友感激不尽。就是后来因缘际会地进了兴王府谋了高位,也时常与谭家走动。 周家老太爷那会儿还在世,觉得儿子这位朋友人品靠得住,可以算是肝胆相照的血性人。又一打听两家正好各有一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小儿女,就干脆请媒人过门定下鸳盟。 这其间最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是林夫人。 她悄悄找由子见过谭家的那个小姑娘,不但比自家小儿子大两岁,人品相貌都只能算是过得去的中等之姿。兼之生母早亡无人管教,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联姻对象。 奈何那时候家里有说一不二的老太爷作主,她这个当人媳的根本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谁都没想到周家后来会阴差阳错地跟着兴王府的世子爷一飞冲天,站在了帝国权柄的顶端。虽然折了周墀父子两条金贵无比的人命,但也得到了偌大的好处。 ——以皇帝对周家的情份,铺在十八岁周秉脚底下的路就是一条闪着金光的坦途。 正巧谭家姑娘家里出了事儿,她父亲谭福保数月前出海后忽然没了踪影,一时间也不知死活。谭家的商铺上上下下乱成一团,林夫人就想趁机悔掉从前那门不般配的婚约。 或是为那位姑娘另外寻一门匹配的亲事,或是另给一些丰厚的金珠作为退亲后的补偿都成。 但霍老太太固执己见根本没得谈。 说人不能忘记根本,越在这个时候越不能让左右相邻戳脊梁骨。最重要的是周秉不知中了什么邪,也松口说愿意娶谭家那位五月姑娘。 两边信来信往僵持不下,最后大家只能各退一步。 霍老太太可以做主,林夫人也同意这门婚事。但要求周秉婚后立刻进京到国子监读书,以备战来年的会试。 林夫人打算得很好。 儿子之所以同意这门婚事,一来是因为这孩子重情重义,二是因为这孩子从小生活在小地方,从来没有见识过京城的繁庶,因此眼界有限不知道这世上还另有各式钟灵毓秀的名门女子。 等眼界开了,自然知道和京城的繁庶相比,江州乡下的那些事物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土坷垃。到时候用不着她多说一句,儿子心里自然会做出取舍。 原本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周秉还是少年心性,进京后在国子监短短时日就交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以读书的名义整天在外头冶游。 对此林夫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到酒馆里与人打架胡混也装作不知道,其实就是有意无意地纵容儿子与老家那边的人渐渐割离。 结果不知怎么的,周秉昨日酩酊大醉后为了一个妓子和大理寺正卿家的公子打了起来。人虽然没有大碍,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清醒过来。 林夫人故意不闻不问,原本是想让儿子多结交一些权贵子弟。 周秉这是第几次一言不合就跟人干仗了? 打的人还一回比一回尊贵,林夫人拿这个孽障简直没有招。她实在搞不明白生得这么齐整俊秀的一个孩子,性子怎么像爆炭一样急躁易怒,如今还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想到这里林夫人心中更是烦躁的不行,手里拿着青金石福寿金簪徐徐沉吟,“你说……那孩子对白矾楼那个妓子的情谊有几分真几分假,竟被别人挑弄几句就闹着要纳进门?” 她是想儿子休了谭氏,另娶一个门当户对仕途有裨益且出身高贵的女子。却万万不想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下贱妓子,能趁这个机会堂而皇之地进周家的大门。 叶嬷嬷犹豫了一下,小心答话。 “二爷……虽然已经成年,但骨子里还有些天真烂漫。白矾楼的头牌花魁庾娘子出道后赫赫有名,不知经手过多少男人,怎么就一股脑的死缠着咱家二爷? 还不是看他性子单纯好拿捏,好恶都写在脸上。加上咱家人口简单,说不定那女人以为进门后就可以趁机兴风作浪。” 林夫人这辈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宫里,见惯了各种各样的魑魅魍魉,从来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摩人。 她徐徐展开一丝笑意,这笑意却没进入眼里。 “我一门心思全在想怎么体面地打发走谭氏,竟然忽略了这么个小贱人,他们私下来往许久了吧? 秀哥儿昨日在昏睡之前还嘟哝过一句,仿佛说那庾湘兰已经怀有身孕,他不好将这么个弱女子独自一人放在外头……” 周秉的小名叫阿秀,家里的长辈都唤他作秀哥儿。 叶嬷嬷一惊,“老太太要是知道二爷这么胡来,还让外面的下贱女子先有了身孕,只怕要为谭氏鸣不平……” 眼下林夫人就怕事情闹不大。 老太太要是大闹,或是心疼谭氏为其出头,那秀哥儿就会明白这世上谁才是为他真正考量的人。 她眼神闪烁,把簪子放在妆台上傲然站起身,“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有什么打紧,一来庾氏肚中的种不知道是谁的,二来那孩子还不知道生不生得下来?” 女人生产时半只脚踩在鬼门关。 在林夫人的眼里,庾湘兰那种不上台面的女人就跟家里豢养的阿猫阿狗一般,根本就不值一提。只要将麻烦彻底解决了,她的生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林夫人脑子快速地谋划,“现在顶要紧的就是体面解决秀哥和谭氏这段不般配的姻缘,我有个主意,正正好能打老太太的脸……”
第8章 第八章 我难道长得像个傻逼 周家位于明德坊的府学胡同,原本不过是一个带着两个合院儿的两进小宅子。 在寸土寸金的皇城,这已经算是相当了不得的宅第了。是景帝看在奉安夫人二十年如一日细致照料自己起居的份上,特地赏赐下来给她养老的。 林夫人精明,又拿了全部的积蓄买下旁边的一处外放别省官员的私宅。 两边打通后,就成了一个紧挨护城河的敞亮所在。不但冬暖夏凉开阔疏朗,还可以饲鸟养鱼叠石造景。尤其后院的排场不小,种了十几棵海棠树,秋天时树上就会挂满累累硕果。 林夫人进了儿子所在的西院,一抬头就见门口鬼鬼祟祟站了一个半大小子。就沉下脸喝骂了一声,“不好生在屋子里照看你家爷,到处乱窜个什么劲儿?” 正准备进去报信儿的小厮南平苦哈哈地转过身,堆着满脸的笑容打了个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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