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正想回去看看爷醒了没有,昨天他喝了一整坛的秋露白,睡了一天了。醒了之后多半要闹头疼,这个时节也不知有没有新鲜的梨汁儿……” 周秉的酒量不小,又仗着年青喜欢来者不拒,大醉之后照例总要昏睡一两日才会彻底清醒。 林夫人伸出两个指尖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低声骂开了。 “你个小扁毛畜生,别仗着你家爷在后头给你撑腰,就敢带着他到那些下三滥的地方去,我要收拾你就跟碾死蚂蚁一样。老实跟我说,你家爷跟那个什么庾湘兰来往多久了?” 南平眼珠子乱转双手直摇。 不敢说实话,又不敢什么都不说。 “真没多久,就是头前一阵子有诗会,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陈文敬陈状元做东。因他也是国子监考出去的,二爷心里没底,总想讨些上场的经验,就跟着去应酬了两回。 诗会上的讲究人最多,自然要请些名伶红妓过来歌舞。二爷多半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偶尔出来作陪的庾娘子,一来二往的就熟了……” 南平本想说一半藏一半,可架不住林夫人的手狠,只得像倒豆子一样全部吐露出来。 “那庾湘兰平日眼高于顶,往来的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儒名士。白矾楼爷总共只去过两回,还是受人所邀。她和二爷什么时候倒腾到床上去的,我只是当奴才的,真真的不知道……” 林夫人心里有数了。 不管那庾湘兰肚子里的货是真是假,多半是趁和烂醉的周秉上了一回床就此讹上周家了,打量着如今的周家跟乡下土财主一样粗蠢。 真是不知是死活的东西。 要不是看这贱蹄子还有几分用处,现在就能把人处置干净了。最好拿针线把她嘴巴缝瓷实了,让她还敢乱攀诬。 林夫人狠狠盯了南平两眼,这才小心打开半边房门。见儿子微侧着身子在罗汉榻上板板正正地睡得正香,心口就不禁软和了一下。 十八岁的周秉身材颀长,正是人生最好年纪。 一双漆黑浓眉斜飞入鬓,肤质干净得近乎透明。因为宿醉,形状优美的嘴唇有一许异样的殷红血色。却掩不住扑面而来的蓬勃生气,即便是睡着了也给人一种如泥金山水画般的明快富丽。 林夫人几乎骄傲地看着小儿子,寻思着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才能让俊俏如斯的孩子投生到自己的肚子里? 被叶嬷嬷轻捅了一下,林夫人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她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会,就快步走到跟前。咬牙抓着周秉的手指,在随身带过来的纸上重重地按了一个清晰的手印。 拿着手帕拭去儿子拇指上的那抹浅浅红痕时,林夫人怅然轻叹了一声,“只愿这孩子不要怨我,日后飞黄腾达的时候还记得我今日的一片苦心,我全都是为了他好……” 这世上只有母亲为了孩儿,才什么都愿意干。 主仆二人悄悄退出西院,几只早生的细小蚊虫在树下高一声低一声不歇气地鸣叫,让人听着心烦意乱。 叶嬷嬷人老成精地宽慰,“只要把江州老宅的谭氏好好地打发走,周家就已经积了大功德,毕竟是靠着咱们才帮她家的铺子度过了大难关。接下来,就可以慢慢筹备荣寿公主进门的事儿了……” 说起这件欢喜事,林夫人嘴都合不拢,脸上几乎要放光。 “真像书上编的那般巧,荣寿公主进京路上遇险,偏偏遇到咱家秀哥儿伸手搭救,两个人的岁数又极般配。 头回宫中尾宴时,荣寿公主看秀哥儿的眼睛都险些看直了,转头明里暗里的打听他的事情,我就猜到了这姑娘的小心思。” 荣寿公主是邑州兴王的嫡幼女,说起来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也是林夫人心目当中最为理想的儿媳妇人选。 按照礼法大义,因为当今皇帝是从宗室王族过继来的,这辈子只能唤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叔父叔母,常被皇帝引以为平生憾事。所以对着唯一的亲妹妹很是怜惜,很早就把她的封号定为荣寿。 荣和寿都是有褒义的祥瑞字。 姑娘的年岁大了要招驸马,皇帝特地在年初时把荣寿公主接到京里来,在东四坊修建了富丽堂皇的公主府。 因是不与江山社稷相干的女子,御史台的各位大人们对于这件僭越之事就睁了一只眼闭了一只眼。 周秉仁义豪爽,在赴京路上随手赶走了一伙不长眼的地痞流氓,又随手救了几个人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荣寿公主羞答答地带着重礼上门道谢的时候,林夫人这个当娘的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林夫人也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荣寿公主对自己的儿子生了两分痴心。 精明无比的她立刻牢牢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不着痕迹地敲点边鼓,或者诉几句自己不易的苦水。 其实也不需她多说,靠着周秉那张几乎能碾压一众京中纨绔的俊脸,情窦初开的荣寿公主已经是非君不嫁。 唯一的麻烦就是周秉刚娶过门不过数月的原配谭氏。 但现在……这个大麻烦也能很快就解决了。 就着蓝底子菱花图案的槅扇透进来的点点日光,林夫人满意地打开手中的夹江五皮纸,那是一份肖仿周秉笔迹且摁了朱泥手印儿的休书。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叶嬷嬷也高兴,在一旁小声地提议。 “只要把这个东西往衙门里一送,那谭氏就成了下堂妇,连冤都没地喊。只是这样背着人,二爷和老太太那里都不好交代。 不如把这件事在信里细细说与江州老家,让老太太以为这是二爷自个儿的意思,您也用不着出面做这个恶人……” 林夫人点点头,笑得尤其踌躇满志。 “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其实我也是这样打算。驿馆的书信本来就慢,这一来一往的也许就会拖到年底去,到了那时候秀哥就是对谭氏还留有什么心思只怕也淡了。 荣寿公主年轻貌美身份更没得挑,那谭氏就是给她提鞋都不配。我的秀哥儿又不是傻子,难道连这点儿好歹还分不清?” 林夫人算盘打得精妙,又一心想拿儿子攀高枝。 在她想来,老太太再喜欢谭氏也越不过一手带大的亲孙子。只要说休妻另娶其实是周秉自个的意思,一切都能顺利遂愿。 她踌躇满志之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那谭氏如今无父无母家中又没有亲兄弟。如果被周秉休弃,值当就是断了谭氏的一条活路。 夜深了,南平从厨房里端了红枣百合解酒汤。心里估摸着自家主子已经快要醒了,赶紧快走了几步。 一推开门就见那人直直僵坐在床榻上。 一双布满腥红血丝的狭长凤眼听到动静猛地扫过来。 在那一瞬间就像暗夜里蛰伏在草丛当中的凶猛野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要扑上来撕碎人的迫不及待。 南平吓得一突,手上的提盒险些掉在地上。忙小心地贴门站着,殷勤地挤了个笑脸,“爷,醒了怎么不叫我?” 周秉眨了眨眼睛仿佛才回过神来,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答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身子,僵硬地抬起手,就着桌上的烛火细细地看着右手指甲缝里那一抹几乎不现的红痕。 脸上神色变幻莫名,良久才长长地嘘了口气。 从南平所站的角度望过去,周秉的后颈和挺直的肩背几乎成一条削薄的直线,整个人就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饮血的利刃。 但这个小厮素来心大马虎,虽然看见了却一晃而过。 只草草以为是自家主子宿醉难受因而心气不顺。 满脸莫名其妙的南平一边把解酒汤并一碗菜粥和几碟清淡小菜摆在炕桌上,一边禀报府里府外的事情。 “……夫人气得不得了,说以后再让你这么烂醉,醉了后又不知深浅地和人打架,就把我们几个跟班的提早打死了事。 陈状元昨晚派人送了几本题卷过来,说是他早年的一点心得。让你没事的时候仔细研读,兴许下月会试的时候有大用。夫人还特地封了份儿厚厚的回礼过去,说二爷结交的一干朋友当中只有这个人最靠谱。” 这位陈状元就是陈文敬,如今在翰林院任七品经历。 这个人素来面面俱到极会做人,从来不以才高欺负后进,在庚申年同科进士当中属他的名声最好。 说是菜粥,里面却加了虾仁儿火腿并一点鱼露。 虽然异香扑鼻,却引不起宿醉之人的食欲。周秉似乎有些不快地把碗碟推在一边,只把解酒的红枣莲子汤端在手里慢慢抿了几口。 南平心头总有说不出来的怪异,却说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状。 只得又自说自画地笑道,“白矾楼的庾姑娘派了她的贴身丫头过来送信儿,说……上前日提的那件事大爷考虑的到底怎么样?还送了两个金裹面儿镶银丝的荷包,话里话外好像急得不得了。” 肚子里装了实打实的真货,再瞒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周秉忽然微微一哂,抬起头望过来极认真问道:“我……是不是长得特像一个傻逼?” 南平心思电转,心想这个问题让我怎么回答? 好在周秉并不指望他答话,喝了解酒汤重新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后又卷了被褥恹恹地睡下,良久才听他悠长地叹了口气。 收拾好东西正把门掩上的南平听到了这声叹息,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岔子。 主子那口气叹得格外……特别,从牙齿缝里舌头底下一丝一丝地慢慢地往外挤。好似有万千愤恨被死死压进了心底里,还夹杂着无尽的克制……和咬牙切齿。 南平心想,肯定是听错了。 自家这位爷生得这么好,到京城之后靠山又这么硬,眼看前程一片大好,多少人挤着过来阿谀奉承。没看见那个素来才高的陈状元都上赶着送题卷过来,其实就是想提早结交新贵。 这就是知情识趣会做人! 还有白矾楼的花魁庾娘子,多少有钱的豪商老财捧着银子上门都不屑一顾,对着自家爷时那叫一个温柔体贴。这都过了多少天了,看这边没动静,就赶紧巴巴儿地送几个荷包过来做念想。 要南平这个当奴才的来说,这个庾花魁的确有眼色。 趁着二爷这会儿在兴头上,只要凭着肚子里那块肉顺顺当当的进了周家门,以后自然可以吃香的穿绸的,不比在白矾楼过那种迎来送往被万人压的日子强? 那回他无意间听林夫人和叶嬷嬷在私底下闲聊了几句。 说下个月的会试二爷只要过去走个过程,就肯定有很好的名次。以后不管是任京官还是外放地方,前程肯定差不离…… 朝里有人就是好办事,都用不着出面就有人争着抢着帮衬着,暗地里办的妥妥帖帖。也是,进士功名在别人眼里难如登天,在自家这位爷面前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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