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了马鞭,疯子一样冲进门。 “站住!” 玲珑阁护院见一人神思癫狂,不要命似的往里急奔,立刻伸手拦。 宴云笺挥臂挡开,自己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气,也看不见那两人摔出去撞断了台柱,倒地口喷鲜血。 “爷,这位爷,您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玲珑阁的吴妈妈本是不悦,待看见宴云笺出手,顿时明白这是个硬茬子,不敢硬碰,便陪着笑。 “您里面请,消消气……” 看他人虽落拓,衣衫颠沛风尘,但布料考究,束冠也非凡品,应该是个富贵人物:“这位爷,您若是——” “姜眠在哪。” “什么?爷要找哪位姑娘?” 她红唇开合,说出的话令他惊恐。 叫出那个名字,眼中都潋起一层薄泪:“不是找哪个姑娘……我找姜眠……” 姜眠。吴妈妈堆着笑,脑中飞速寻思,姜眠是谁? 煞神在前,锈住的脑袋转的也快:“哦——是那姓姜罪臣的女儿啊,爷,她死了。” “……死了?” “死了,来这没一段日子就死了。” 果然,不惹麻烦上身这说辞是最好的,吴妈妈对谁都统一口径,看此人怪吓人,怕他不信,还添油加醋以显真实:“真的死了,她那身子本就不好,来的时候就病怏怏的……” 宴云笺耳中嗡嗡作响,女人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隐隐约约隔着水膜。眼中只剩下她血红的唇张张合合: “她是重罪之人……自然要多受点罪……” “生的招人……” “……哪里遭得住……死了……早就没这号人了……” 一口腥甜从肺腑涌上喉头,宴云笺喉结微滚。 他极平静,平静的有些出奇:“她葬在哪。” 吴妈妈心里一咯噔。她们这行当都是人精,听三分就知弦意。能问出这种话的,自己方才说的莫不是有些过? 话只能这么说,只是收敛老实:“爷,我们这,那还有什么好地方。姑娘被弄死了……就卷了草席……往乱葬岗一扔……” 像是被什么捅了一刀,他退一步,深深弯下腰去。 吴妈妈吓一跳,欲伸手扶:“爷……” 宴云笺猛然向外奔去。 日薄西山,夕阳沉入地底,只剩最后浅浅一线。 乱葬岗就在这吝啬的金光里,腐烂,肮脏。 有的尸骸上有森白的皮肤,有的腐败,有的只剩一副惨淡的骨架。 宴云笺扑到地上,一个一个翻找。 满手泥泞,他不知疲倦,双眼发直,一双冷玉般的手,直至十指指甲全部脱落。一直从日暮西陲到夜幕深深,从一个白日到下一个夜晚。 湿冷的凄雨始终陪着他。 翻遍了整座乱坟,看过每一处枯骨,寂黑的天空无星也无月,上天再也不肯让他看阿眠。 阿眠、阿眠、阿眠…… 他找不到他的阿眠。 这里无数凄惨、荒败、无数可怜的悲凉魂魄,他的阿眠在哪呢? 耳中嗡鸣声愈发重,似有尖笑没完没了的叫嚷。 你找不到了…… 她早就死了啊…… 你害死她的…… 宴云笺仓惶四顾,无数细小嘈杂的声音刺进耳膜,渐渐变成巨大的轰鸣声,大脑似乎插.入数根钢针,每一根都尖锐狰狞:找不到了……没有了……她死了…… 好半天,他无意识笑一下。 很短促,笑容僵在唇边,旋即一串低沉的笑声自胸腔流泻而出——他都毁了什么,可知他亲自摧毁的是什么?! 没有力气了,他一点一点滑到,躺在地上。 天空像野兽的口,黑深可怖,他轻轻唤:“阿眠,阿眠。” 视若珍宝的成亲礼,他亲手将他心爱的姑娘丢出府门,滚落台阶。 他对她说,别叫我阿笺哥哥,你再敢这样唤我一句,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他对她说,把眼泪收回去。这样只会更招我厌弃。 说,你最好上刑架时,也这么硬气。 我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我不让你死,岐江陵有个玲珑阁,闻名天下,你可知晓? 宴云笺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喉中呛住,他蜷缩着剧烈咳嗽,胸腔里带着风,濒死的鹤,每咳一声都用尽力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眠……阿眠……” “义父……姜夫人……大哥……” 他绝望呜咽,再往下嘴唇翕动,便听不清了。 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双手捂住头,浑身发颤。 “啊……”好疼啊。 “啊……”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啊——啊——啊——!!” 声声凄厉、粗哑、如野兽一般的嘶嚎,癫狂惨烈,剧痛入骨。 宴云笺紧紧抱着自己,缩在地上,嗓子完全撕坏,也没了人模样。 他张张嘴,喉头剧痛,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珍爱的一切。 都被他亲手摧残,毁灭,只剩分不清彼此的泥与灰。信仰坍塌在眼前,乌昭神明也弃他而去。 宴云笺睁着眼安静许久,他躺在这里,就像一个新死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一动手指,抽出腰间漆黑沉重的匕首。 他起身,换做双膝跪地,左手扶在泥泞的土地上。 刀锋雪亮,抵在食指指根一点一点下压,锋利的刃片齐根斩断手指。切口处鲜血狂涌,他未曾理会,只将断指轻轻盖上土,埋在地下。 忘恩负义,断指可还。 可千百年前,真正的乌昭女神惩罚背义之人的传说中,不是这样的规矩。 给负恩之人留下一根手指,那是乌昭女神的仁慈。除却那根手指,身魂都被丢入炼狱湮灭——背弃恩义,断指怎么够还呢? 乌昭神明再仁慈,见到他这后辈,只怕也要他身裂骨碎,再不留任何东西污这世间。 忘恩负义,断指亦不可还。 “等一等我……”宴云笺抖着唇,“阿眠……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但他偿还之前,被他卑劣弄脏的,要亲手洗干净。 很久,他闭了闭眼,脸颊贴在这片土地上。 薄唇微动,只剩气音:“阿眠,我知道我不配被原谅,可我,还是很想去找你……对不起要你再见到我……对不起……” 宴云笺跪在这,睁了一夜的眼。 天色发灰微亮,所有思绪收歇。 他沉默起身离开这里——有离开的部分,也有什么,连同那根手指永远的留下来。 …… 范怀仁半月来向将军府走了三趟,每次都被告知人不在府上。 去哪了?不知道?何时归?不知道。 这么多天了,连个信都没有。 范怀仁在街边坐下,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衫,头戴斗笠,每每有人经过,他便抬手轻轻一压帽檐。 派出去的旧部也没任何回信,纵心急如焚,也是无计可施。 范怀仁一声长叹,旁侧有脚步声渐近,他随手压下斗笠——京城之地,看见他暗金眼眸总归麻烦。 “范先生。” 范怀仁一怔,忽地起身,双手扶住来人反复确认:“……公子?真的是你!” 方才还想着,这一刻人竟出现在眼前,更难得是他会叫住自己,这竟不是做梦? 他望着对方,启唇半晌,目光上下扫动,道:“公子还……还认得我?” “范先生怎会在此?” 他认得自己,也无厌恶之色。 范怀仁细细打量宴云笺,越看越是心惊——他足足瘦了一大圈,几乎有些脱相,衣衫在身显得空空荡荡,脸色苍白似鬼,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见他如此,他也说不清心中滋味,不能厌恶,也无法怜惜,终究是一声长叹: “公子,您怎么成了这样?是看过我给您的信了?” 宴云笺道:“什么信。” 范怀仁微愣,一把抓他手腕,力道极沉,满眼不敢置信:“我送的信,您没有看过?” 宴云笺摇头。 ”那难道您是……是恢复了?您是解了毒么?”不……他没看过信,他怎么知道?范怀仁嘴唇细颤,“公子可知自己身中爱恨颠之毒?” 宴云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怎么了?” “无碍,”宴云笺低声,“我不知晓,但心有猜测。” 他空洞的眼微微凝聚,轻道:“范先生如何得知?” “这事说来话长了。” 范怀仁奉宴云笺为主,他的性子自己最是了解。此等狠辣剧毒,用在一般人身上都已是极度折磨,宴云笺受了,姜家又……根本不敢想这些日子他受了何等摧残。 仅听爱恨颠三字便已经那般大的反应,范怀仁不敢说太直接,想着缓一缓,“公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既然您知道这些,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来。” 宴云笺却不想提,只问,“您如何得知……那毒。” 那三个字难以出口,锋利的像会割断自己的喉咙。 范怀仁向四周看了看,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公子,那便随我去个地方吧。” *** 踏进京城的地界,姜眠心中只想谢天谢地,岐江陵到京城这段路,走的可谓绞尽脑汁——不是想办法搭车,就是趁人不注意藏在货堆里捎一段,好在后来碰到一个好心的大婶,看她穷,不收她钱。 按说手里要有匹马,有个六七日也到了,可惜身上值钱的物件还要用来联络阿锦,剩下的保证裹腹,此时此刻,真是一点钱也没了。 进京之前,姜眠先把自己拾掇的齐整些,否则怕被当做流民赶出来。 头发全部挽起用一根发带扎好,因为没有梳子,显得碎乱了些,眼角还是用胶粘住,还将嘴角也向下粘了点——只叹她皮肤怎么折腾,一见水还是一样的白皙娇嫩,这本来是件值得开心的好事,但此时此刻,于乔装一道上实在是麻烦。 无奈,只能扑了点土,尽量弄得寒碜些。 此刻是平安进京了,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办。姜眠手里握着玉,算算时间:阿锦一向精细,对上河园的弯蕊菊情有独钟,那些花挪进宫里就开不好,所以每年她都命人到外面来采摘,不过这个时节,弯蕊菊还没盛放,若要等的话,三五日七八日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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