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一掀,姜行峥从外面走进来,“爹,兄弟们都收拾好了,只等您吩咐就出发。” 姜重山站起来:“出发。” 姜行峥站在前面没动,拦着去路,“爹,我有话要说。” “什么?” “再往前就是京城了,您控住四方,如今只剩最后一步,您——” “若还是那些话,你就闭嘴吧。”姜重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也淡,绕过姜行峥往出走。 姜行峥侧身挡住:“爹!” “您为什么要这般慷慨?这万里河山,是你我父子打下的,浴血无数,难道真的要拱手让与一个……”他到底有家教,没把话说的难听,“……一个女人?” 自从北下扫荡梁朝,姜重山除排兵作战外,已经很少说话了。他看一眼姜行峥:“你母亲还在她手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母亲若知晓,也会支持孩儿的。爹,您相信我,只要好好筹谋,我必能将母亲救出来。届时我们何必要受那女人的摆布?明明我们执掌十七万兵马,对上她,我们定不会输!” “十七万她给的兵马么?” “所以我早就开始积蓄我们自己的力量——” “你杀了凤拨云,接下来呢?” 姜行峥沉默了下,道:“自然该拥您为帝。爹爹,我们姜家,经历这么多迫害,被皇族践踏□□,被百姓谩骂唾弃,眼下大好机会,难道我们还要俯首称臣,把自己的命交托到旁人之手——甚至是凤拨云之手?她对姜家,何尝不是恨之入骨?” “我知你心高,真没想到,会这么高。” “爹,我们被逼如此,这也能叫心高么?” 姜重山静静凝望他,半晌道:“阿峥。但我已经累了。” 姜行峥目色一软。 姜重山掀开帐帘,凄寒的风裹挟雪花打在他脸上:“这样的话,你明里暗里说过多次。但是我也一遍遍的告诉你,我今生所求,只为了杀赵时瓒与宴云笺。” 姜行峥道:“这并不冲突……” “就算凤拨云要过河拆桥,我也能够应对。了却心愿后,我只想远遁江湖,你母亲也会这般选择的。那时若是阿眠还在,她也会和我们走。” 姜行峥轻问:“那我呢?” “什么意思?” “如果孩儿志向,不愿远遁江湖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重山平静道:“阿峥,你不要因为凤拨云是一个女人,就瞧不起她。” “我没有瞧不起她,我只是觉得她当不成这个皇帝。” 姜重山反问:“你觉得她当不成皇帝?你真的认为,放眼天下英雄,不是她,就是你。只要我不阻拦,还加以赞许,我们父子,就能轻而易举的撼动她的根基吗?” 姜行峥动了动唇。 “阿峥,从你少年时,我就一遍一遍的教你,你很出众,也很出色,但不要因为自己大放异彩,就看不见他人身上的万丈光芒,”姜重山上前一步,抬手按在姜行峥肩膀上,“从小,你看见任何能力卓越之人,心中想的从来都是如何超越,你要强,为父为你骄傲。”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阿峥啊……” 姜行峥突然侧过肩膀,姜重山搭在他肩上的手猝不及防滑落:“爹爹,为何您每次都只说这样的话?正是因为对方强大,孩儿才想尽办法想将其扳倒!可是连做都没做,您便先一步说我逊色。曾经宴云笺如此,如今凤拨云也是如此。宴云笺也就罢了,那时他在咱们家可是二公子的地位!您认为他样样比我强,我也无话可说。可凤拨云与我们当不是亲朋吧?为何您还是要向着外人说话!” 他这一段话中,说了太多个“宴云笺”,姜重山脸色已经很阴沉了,滔天恨意叫他不及细细打磨脱口的话:“比不得就是比不得,你看不见自己与凤拨云之间的差距,我看得见。你已经心高气傲到这种程度,若我再不有口直言,还不知要把你纵成什么样子!” “你自己选择便是,当不得君,也可作臣。如若你不想与我们一起去北境,定要留在京城朝堂一展抱负,我可以为你筹谋。” 姜行峥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再说——父亲一向说一不二,怎会被他的心意左右? 如今他已经恼了,可谓是心志已坚,绝不肯动摇。 姜行峥苦笑了下:“好。自古揭竿为旗打下江山,到最后无一不是登基为帝,爹爹却愿为他人做嫁衣。” 姜重山道:“别说了。” 姜行峥抿唇。 姜重山道:“把这些心思收一收,别再让我听见。我夙夜喋血,只为手刃仇雠,分不出一丝别的心思来想这些毫无胜算的事情。有这种时间殚精竭虑,不如好好想一想要怎么围堵,才能不给宴云笺任何一次逃跑机会。” “吩咐下去,拔营,进京。” …… 范怀仁步履匆匆,头戴兜帽,踏夜前来。 推开府门,里面静悄悄的,除了几盏灯火外,根本听不到人的声息。 他直奔书房而去。 抬手欲敲门,顿在半空中良久,到底一横心直接推开了门。 门一开,漫天风雪随着他一起刮进来,鹅毛般的雪花打着转落在地上,顷刻间消失不见。 范怀仁眼眸微颤,缓缓打量靠坐在桌角旁的宴云笺。 他一身素白的衣衫,乌发半束,发带松松散散。碎发凌乱垂下来,其中夹杂着忽略不去的白发。 他很干净,从脸到手都很干净,带着透明消融之感。 一手执着刻刀,一手握着一个还未雕刻成的爻埙,慢慢地刻。 他身旁地上,散落了无数完成的爻埙,打眼看去,有近百只。 范怀仁颤声道:“公子,您在做什么?” 宴云笺看他一眼,还笑了下:“刻爻埙。” 范怀仁瞠目。 自己不说话,他便也一言不发,安安静静低头做事。 范怀仁舔了舔嘴唇,向四周看,这书房他来过多次,看得出来排布有些许变化:原来这里并没有放这么多大立柜。 他走上前,随意握住一个立柜的门环,用力一拉。 “哗啦啦”一声巨响,无数爻埙从柜中倾泻下来,砸在他身上,滚落在地,在他脚边聚成一堆小山。 范怀仁回头,宴云笺仍然视线未抬。 他咬了咬牙,冲上去按住宴云笺的手:“公子,你不要再……” “范先生。” 宴云笺的声音很安静:“范觉跟我说,这些日子您病了,抱歉,我没有早点去看望您。” “公子就莫要说这些……” “您来找我,是有话要问吧。” 范怀仁看着他,心如刀割一般。万千话语堵在喉头,只让他有窒息之感。 “他们说、他们说三公子他……” 宴云笺低着头,一下一下削着手中木器:“死了。我亲自动的手。” “凌迟。看在父母面上,没有用三千刀。” 范怀仁踉跄着向后退一步,花白的头发都在抖,眼前青年气度沉静,说凌迟,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这几乎让人没办法将他和当年微笑着说,那个孩子被保护的很好那欢喜愉悦的神色联系起来。 那个被他用心保护过的兄弟,最终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了他手中。 好半天,范怀仁双膝一软,一点一点跪了下来:“公子,虽然……听闻此事,我分外痛心,但我痛心的缘故是为了公子你啊……我没想到,您最终真的可以下得去手……” 宴云笺道:“我身为兄长,清理门户,有何下不去手。” “可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 “因为忘恩负义,薛庆历如是,薛琰亦然。” 范怀仁闭上眼睛,他最怕的,就是宴云笺这么说。 薛家父子死有余辜,就算薛琰是他大昭血脉,他也确实不配做先帝的儿子。比起这两个杂碎的死,他更在意的是这背后宴云笺的想法。 对待旁人都如此严惩,对待自己,又该如何? 他越安静,越叫人恐惧。 不哭闹,不打骂自己,按时吃饭歇息,从不叫人操心。甚至加入工匠队伍中,亲手修建姜氏的安灵塔——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无动于衷,已经走出阴影了。 范怀仁喉结滚动,张了张嘴,几番组织语言:“公子,您一向对自己的要求比旁人要高……你这样惩罚薛家,是也不打算放过自己了吗?我听范觉说,皇后娘娘已从宫中出来,她人现在在哪?她……” 他微微一顿,目光看向宴云笺小壁,那空了一块肉格外狰狞。 他不忍再往下说。 “母亲并非凡弱女子,既已挣脱牢笼,自有她的去处。” “那您呢?您日日眼看着安灵塔修建起来,您心中是怎么想的?”范怀仁低声,重复道,“公子,算我求你,放过自己吧。” “放过自己。”宴云笺一字一顿,慢慢品尝一遍这四字。 他坐在满地爻埙之中,连薄唇轻动都充满凄绝。 “公子这样聪慧,难道不明白吗?若论忘恩负义,薛家当之无愧。他们落井下石,自是该死。可是您——您是被人陷害呀!” 宴云笺慢慢眨了下眼,手指微松,放下刻刀和爻埙。 他抬眸,眼眸像一池月光下的金色湖泊。 “范先生,您不必再为我找借口了。我爱恨颠倒,所做之事并非出自本心——可终究,我还是做了。” 他说:“任何对我的解释,听上去,都像是企图脱罪。” 范怀仁失声道:“不是——” “范先生,你陪我说说话吧。” 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口说过话了,宴云笺想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凌迟薛琰的时候,好像被他看穿了。” “他一早被我命人割了舌,发不出声音来,开始时,只不断开合嘴唇向我求饶。后来他看出我心智极坚,断断不会放过他,便不再求饶,而是换了方向。” “他大口喘.息着,对我笑,嘴唇张合,说的是‘姜眠滋味不错’。” 范怀仁一下子栽倒下去,手掌触地咔嚓一声,按碎了一个爻埙。尖锐的木屑刺破肌肤,他却浑然不觉,一双苍老的眼大睁着。 宴云笺与他对视,语气还是那么平静:“范先生,你说阿眠恨不恨我?” “她被薛琰欺辱,一个人在岐江陵的时候,她恨不恨我?那时她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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