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上的血泪痕迹已经擦拭干净, 只有双眼还泛着血红, 暗金瞳孔在血色衬托下昳丽异常。 他双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不似姜重山的颓废破败, 或是萧玉漓的心碎断肠。 可张道堂望了一眼,最担心的却是他。 ——将军夫妇伤心欲绝, 总归还有人的情绪。可公子平静淡漠,瞧着总觉是于无声处的惨烈,不知若是姑娘有三长两短,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趁着过去拿药,他走到宴云笺身前低声道:“公子, 你别担心, 姑娘还有气, 师父和我都会拼尽全力的。” 宴云笺道:“我不担心。” 张道堂怔怔望着他。 “你去吧, ”他微微一笑,分明是平常普通的笑容, 却回转出凄绝妖冶,“我并未伤心,不必担忧我。” 他不伤心?只怕他是伤心糊涂了吧?张道堂结舌:“公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怎样都会在一起。无论阿眠在哪,我都会陪着她的。生也在一处,死也在一处。”宴云笺平静微笑,说完,还按一按张道堂肩膀,“你去罢。” 张道堂心下震撼,无话可说——是啊,通透了这一点,可不是不用伤心了么?反正姑娘活着他也活着,姑娘救不回了,他就一道殉了。那确实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张道堂原本想劝宴云笺看开,反倒把自己劝进去了:公子的命数被他挂在姑娘的生死簿上,这可倒好,若是失手可是两条人命啊。 他额上冒汗,更觉棘手。 那边,高梓津收回搭脉的手,长叹了一声。 医者每一个细微反应都令人揪心,萧玉漓颤声:“梓津……怎么了?是不是不好……” 高梓津道:“不是。” “我看……还有最后一个法子可行,就是……”他回头,目光落在宴云笺身上,犹豫了下,一狠心,“阿笺和阿眠共染欲血之疾,眼下,从他身上来想想办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张道堂抿唇道:“师父有所不知,他二人其实……并非是欲血之疾,乃是大昭的血蛊,而和欲血之疾神似。唉,此事说来话长,又复杂的很,但……但公子是没有恶意的。” 高梓津顾不得宴云笺有没有恶意:“血蛊……血蛊……” 宴云笺看他神色,眼眸微动,一点一点有了微弱亮光:“高叔——” “怪不得!怪不得!阿眠本就体质孱弱,就算不是致命伤,也会因流血过多而死,怎会受了如此重伤还有一线气息,原来是乌族的血蛊在起作用。阿笺,阿眠体内的是子蛊还是母蛊?” 宴云笺立刻道:“是母蛊。” “这就是了,你的子蛊尚强健,生生不息,必定要保母蛊安稳。母蛊须宿主,这样才间接救了阿眠一命……” 他倏地抬头,目光炯炯:“那就更好了,若是血蛊的原因,我又多几分把握。” 宴云笺薄唇微颤,这一线希望又将他从看透世事拖回煎熬炼狱,重新生出磅礴的希望:“阿眠能救的活么?高叔我可以做什么?” 高梓津道:“想救阿眠,你只怕要遭大罪。” 宴云笺眼眶一酸:“……求之不得。” 姜重山和萧玉漓对视一眼:高梓津是个硬汉,他更了解宴云笺一身铮铮铁骨,但还是说出这种话来。此办法必定万千艰难。姜重山颤声问:“究竟要怎么做?” 高梓津道:“要利用血蛊的存活条件,子蛊生则母蛊不灭。阿眠一口气都靠体内的母蛊撑着,而母蛊需要子蛊供给养分。而今之计,唯有尽最大可能调动子蛊的活性,使母蛊起复,得以延续阿眠这口气生生不息,便可以拖住时间让我处理这道致命伤。” “只是,子蛊在阿笺体内,若要调动其活性必会刺激它,它受了刺激,定疯狂反噬嗜咬。纵使我能保证筋骨毁坏亦能修复,可此过程,必会反反复复。的确非常人能忍受的剧痛。” 高梓津说的时候,宴云笺的目光一直落在姜眠脸上。 她柔软乖巧地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爱的离不开眼睛,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深爱一分。 宴云笺眼底浅浅的光渐盛,对着高梓津敛衣下拜:“高叔恩德,云笺没齿难忘。请您即刻施救。” * 人命关天拖不得,须立刻动手。 高梓津稳定心神,对姜重山夫妇道:“将军,夫人,你们先去外间等候吧。” 他们两人都不愿走。 高梓津劝:“您二位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催动蛊的活性是件很残忍的事情,痛不欲生起来,会不好看。您二位回避会更好些。” 张道堂听着,嘴唇微动:“留下也未尝不可……” 宴云笺低声打断他的话头:“义父,姜夫人,请二位放心,我必定遵从高叔的一切安排,不论任何代价救护阿眠。” 姜重山道:“我不是不放心这个。我……” 他说不下去。 高梓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说你要保重?要好好照顾自己? 不可能的。没有意义。 但是“阿眠就交给你了”此类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当日因为血蛊他几乎将宴云笺打死,如今,他的掌上明珠却因为血蛊才得以存活。 恩恩怨怨,真是一笔糊涂账。 萧玉漓懂姜重山,开口道:“阿笺……”她第一次叫阿笺,虽不熟练,但是真心的,“你受苦了。谢谢你。” 宴云笺也懂姜重山:“姜夫人不必言谢。义父,能救阿眠是我的福气。” 这个机会,落在他宴云笺头上。他才是想感激涕零的那个人。 姜重山深深看宴云笺一眼,点点头,终究沉默地带萧玉漓退出房门。 他们一走,张道堂忍了半天才有机会说:“公子方才为何拦着我?若将军想留下,那便留么,也能看看你为了姑娘是如何拼命的。” 宴云笺道:“我不想让他们看这些,才发声规劝。” “可是这样不是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必让他们更愧疚为难。不看也好。” 张道堂抿唇,他早该知道公子心思细腻,如何看不透这一层。但他不想邀恩。 他一时无话,那边高梓津已做好准备,走近道:“阿笺。” 宴云笺立刻应:“高叔。” “我让将军回避的心思,和你们想的都不一样,我要再告诉你一遍:要想充分调动子蛊的活性、以达到保全母蛊给阿眠续命的目的,你要承受的一定是你不可想象的折磨。” “到底是什么,连我现在都无法说清,我只是想让你知晓并做出选择,”高梓津叹道,“一旦开始刺激子蛊就无法停止了,你是否能承受拼尽全力的刺激。” 宴云笺道:“可以。” “哪怕这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无可挽回的损伤?” “是。” “如果你觉得……” 宴云笺笑了一下。温声道:“高叔,我甘之如饴。您不必再确认了,尽快开始吧。” 高梓津默了默:“好。” 他收起所有怜悯,走回手台边,“我方才想过了,身体强健则子蛊安然,想要令其活泛,只有摧毁它的生存条件。” 宴云笺凝神细听。 高梓津递给他一瓶药:“你把这个喝了。” 张道堂眼尖,看见瓶子脸色剧变,张了张嘴哑声。 这转瞬功夫,宴云笺已接过来,问都不问仰头饮尽。 高梓津转头看姜眠的情况,口里说道:“刚才你喝的是‘残冬’,原来用于刑讯的剧毒,不会要命,但会令人痛不欲生。” “这毒发作的快,待会我就没有功夫顾你了——张道堂,过来帮我。” 高梓津给姜眠灌下一碗药,张道堂随之默契施针。 与此同时,宴云笺额上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早在高梓津说话时,他已经是勉强伫立。 他听过残冬这毒,梁朝开国时刑狱常用毒药,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硬汉抗住这种痛楚,无一不是招供饶求解脱。 如今他领受,筋断骨碎似乎都不能形容这种剧痛。宴云笺默默退到屏风后面,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想重新站起来,但他不是神仙,竟连抑制身躯颤抖都艰难。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身上衣衫已经尽数湿透。 那边高梓津似乎说了什么,模糊在耳中尖锐的阵阵嗡鸣声里。 “阿眠……你去……” 阿眠。是阿眠有反应了么? “快……给我……你看看……” 耳膜一鼔一鼔震荡,宴云笺眼皮沉重,甚至没有多少心力凝神抵抗,只默念那个无数次救赎于他的名字: 阿眠,阿眠,阿眠。 模糊视线中他抬头,看见张道堂向自己走来。只是这段路,他似乎走了一个时辰那么久。 “公子,”张道堂在宴云笺面前半跪,“师父让我来跟你说,姑娘体内的母蛊有反应了,她的命一定可以保住。” 宴云笺尽力听清,唇角微翘。 张道堂眼中划过不忍:“这个办法是有用的,只是远远不够,虽然你没有用内力抵御剧痛,但是身体会下意识保护自己。所以子蛊调动的还不彻底。” 他抬起手,手中抓着一条三指粗的沉重铁索,声如蚊蚋,“师父说,得暂时穿了你的琵琶骨,令你无力聚气。” 他声音小,宴云笺几乎听不清,但看他唇形开合,又见铁索,心中有了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道堂又说:“残冬入体,任何切肤之痛都会被放大数倍,公子可知晓了?” 宴云笺仍旧点头。 张道堂不再多说,铁索前段是尖锐刃尖,他抓着,对宴云笺一侧琵琶骨刺进去。 宴云笺险些发出一声闷哼,咬了牙才没出声。 铁索穿过,近乎崩溃的惨痛,宴云笺仰起头,双目充血,一动不动由着张道堂继续穿自己另一侧琵琶骨。 他不得不拼命想一些珍藏在心、悄悄回忆摩挲的那些美好过往:阿眠眉眼弯弯唤他阿笺哥哥的样子;她环着他的腰,仰头,那个角度那么可爱;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感觉,柔软,温暖。 她鲜活生动,他也跟着浅浅笑了。 张道堂看见宴云笺微笑,微微一怔,随即摇他:“公子!醒醒!” 他这一晃,几乎不令宴云笺痛的魂消魄碎,大脑一瞬空白,眼前阵阵发昏的亮闪,若非一身铁血钢骨,真恨不得一死解脱。 “……怎么了?” 张道堂不忍道:“您最好保持清醒,一会我未必能时时照看您。这种痛是能叫人疯了的,但您……您要珍重自身啊,以后还要保护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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