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明白,我也信你。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觉得自己能把控,就可以控制了的,动心就是动心,只怕最后会身不由己。” “阿笺,我是为了你好。” 宴云笺道:“你是为了你自己。” 成复自嘲笑笑,低下头去,宴云笺的话并不算重,他却觉得疲惫不堪。 “你不是我,你不会懂的。”他凄然叹,“……我真的终日惶惶,惴然不安。” 成复痛苦拧眉许久,抬头,向半空中伸手。 宴云笺没有立刻动作。须臾,他缓慢蹲身,握住他伸出的手。 他们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同样的饱经风霜,青筋暴起,极重的骨骼感,成复仍在不断加重力气,直到听见对方筋骨不堪重负的一声脆响。 “阿笺,如果此刻你我互换,要离开这个地狱的人,是我,你会如何?” 成复惨然一笑,干脆完全挑明了说:“你会不会害怕从此我天高任鸟飞,抛下身上这副沉重的担子,和心爱的姑娘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他没有等宴云笺回答,或许他觉得不必等待,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我承认我的手段不磊落,乌族英灵在上,必定会唾弃于我……但我不后悔。宴云笺,你摔碎一身骨头,毁了我的计划,我自叹不如甘拜下风,但我仍想告诉你——” 成复手骤然发力,紧到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们没有那个命。赵时瓒栽培你,你给他办了七年的脏事才终于得到这来之不易的出宫机会,七年啊……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希望他动姜重山时能用你这把刀!为了靠着这么一个由头逃出这炼狱!” 他平复了下起伏的胸膛:“七年。我们花了七年的时间,才走出这一小步。” “我只是希望你记得,你离开这里后的每一个脚印都踩着乌昭和族人的痛与血,你是出去了,到姜重山身边。你为他鞠躬尽瘁也好,与他父子情深也罢,但你没有解脱。我们受尽辛苦做尽下贱事,不是让你去享清福、过安稳太平日子的。” 宴云笺沉默受了他这一席话。 末了才道:“原来你一直这样看我。” 成复不说话只盯着他。 “你太荒唐了。” 他想站起来,但成复手上用力。 宴云笺平静道:“还想说什么。” 成复望着他,望着这张即便覆着双眼也依旧颠倒众生,惊艳绝伦的脸:“姜眠你要不起,你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要做,如果你与她……” “住口。” 宴云笺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一把甩脱他的手站起来。 他声线很静,很稳:“我一身的孽与债,没还完,是不会去过安宁日子的,既害己,又误人。” 他的话像一记闷棍,打的成复哑口无言。 宴云笺缓了缓,道:“姜小姑娘,她年纪小,单纯懵懂,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怎样,而是她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像天地鸿蒙,未开教化般纯净善良。 更何况,她有心仪的男子。这句话在宴云笺心中转了个弯,终究还是没有说:“你的不安我知晓,但你混淆了倾慕与占有,我确实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我无法接受你将我与她想在一处,这些想法,宣之于口,我会觉得我弄脏了她。” 成复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见他沉默,宴云笺也不愿再多言:“你我皆受过她的恩,你别再用我来侮她,到此为止。” 成复以手覆面,如被困的兽,历遍痛苦寻不到出路。片刻,沙哑的声音从指缝中露出: “其实我……我不想伤害你。或许……”他放下手,抬头: “我只是有些嫉妒你,嫉妒你继承了乌昭和族人罕见的眼睛,嫉妒你可以离开这座囚牢,嫉妒你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宴云笺站在阴影里,微微启唇,终究没发出声音,安静听他字字泣血。 成复一手撑着地,嘴唇几经颤动:“其实我知道,比起我,你受的罪要重千倍百倍,我只不过挨了一刀,之后默默无闻活在这里,却也没受太多皮肉之苦。你是被千万双眼睛盯着出生的,从一出生……背着大昭皇子的身份,被折辱,被践踏,身上永远新伤叠旧伤,没有一日解脱……” “可是,我竟嫉妒你。”成复正视宴云笺,字字锥心:“至少你还能姓宴,有父亲的眼睛,可以堂堂正正做他的儿子。” “可我……”他咬着腮上的软肉,深深吸一口气。 可他呢? 没有听娘的话,在那马车的夹层中躲好。她回到这里,自身难保,费尽心机做尽打算,才让赵时瓒相信大昭的嫡皇长子已死。他却跑出去,从此没能走上她辛苦铺好的安康之路。 稀里糊涂被人抓去当做贫童净了身,稀里糊涂活下来。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宴云笺,可我再也没办法做宴云城了。” “为什么不能?”宴云笺反问。 “我今日来此寻你,便是要你做回宴云城。” 成复慢慢靠在粗粝墙壁上。 他舔了舔牙齿,张着嘴,最后化作一声笑:“我知道。你今天为了什么,从我知道你看穿我那一刻——你不会放过我,即便我已受了重伤,即便我本就是个残损之身。” 宴云笺静默很久:“不是我不放过你,这也是你的信仰。” “你是乌昭和族人,该有乌昭和族人的骄傲,做了背恩之事,就须付出代价。” “如果我不肯呢。” 宴云笺英挺的长眉终于拧起:“别再给父祖丢脸了。” 这一回,成复什么都没有说。 宴云笺将手中支撑的棍子靠在墙边,探手入怀,拿出一把鞘身残旧的漆黑匕首,抽出刀,刀刃却十分雪亮锋利。 他手腕轻扬,本欲将匕首抛掷于地,但在半空中一顿,终究还是忍着骨痛,弯下腰,将匕首放在成复腿边。 正如他全程未说一字,成复也一言不发,默默拾起匕首放在眼前端详片刻。 指腹一寸寸拂过匕首,终于成复闭了闭眼睛,右手手掌撑在地,刀尖旋转,对准食指根部,骤然下刀。 确实,先祖有训,乌昭和族有乌昭和族的血性与傲骨。 负恩之恶,断指偿还。 那根断口齐整的手指落在干草堆上,成复脸色青白,嘴唇微微发抖。 看了那手指许久,也没有拾起的打算。 成复完好的那只手撑着墙,微微侧过肩膀躲开宴云笺搀扶,慢慢站起,托起衣衫一角擦净刀刃上的血,抬手递还匕首。 宴云笺伸手接,成复忽又移开。 “问你个问题。” 他惨白着一张脸,歪头笑:“如果有一天,你也做出背恩之事不可挽回,无需我说,你会心甘情愿自断一指么?就用这父皇留下的唯一遗物。” 其实话一出口,成复自己也觉多余。 莫说斩一根手指,他实在难以想象阿笺有一日会做忘恩负义之事。 他性子如何,他分明是了解的,这问题本就是一句无谓。 宴云笺手顿在半空——这手极漂亮,骨骼线条优美流畅,手背腕骨浮着微鼔的淡青色血管,修长干净,完美无缺。 停顿只在一瞬间,他拿回匕首。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情愿粉身碎骨。” ——卷一:雨霖铃·完。
第27章 碧风长歌(一) 连绵了几日的雨终于停歇, 阳光晴朗,盛夏暑气一扫阴雨潮凉。 姜眠受了一场惊,加之这几日天气不好, 一直昏昏沉沉病着,直到今日才觉精神些。 清晨日光正足,她从床上坐起, 随手理了理蓬乱的乌发,打量一圈四周陌生陈设。 这不是寄居在武义侯薛家的房间。 姜眠坐在床边弯腰捞鞋,一边打量着, 略想一想,猜测这是回了自己家府邸。 “知道了,你去将房间收拾出来。” 外面隐约传来人低声交谈。 “……不用, 一会儿我亲自与父亲说。” 姜眠正要出声, 下一刻姜行峥轻轻敲门: “阿眠,你醒了么?” 姜眠忙应一声:“大哥, 你进来吧。” 姜行峥推门而入,单手托着木制托盘, 上面放一碗药汁,正氤氲苦涩热气。 他边走来边笑道:“方才我过来时你还没醒,药都放凉了,拿下去热了一遍,刚好你醒了, 快趁热喝吧。” “哦……”姜眠点点头, 好奇道:“大哥, 这是姜府是吗?我们自己的家?” 姜行峥目光软了几寸:“是啊, 之前在这里时你太小了,大约没什么印象了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眠摸着鼻尖笑了, 向前凑凑悄声道:“薛侯爷把我们赶出来啦?” 姜行峥忍俊不禁:“胡说什么,原也只是暂居几日,现下我们府邸已修葺好,自然该搬回来住。” 是这样么?姜眠睁着一双圆眼睛看姜行峥。 这灵气劲儿,姜行峥笑嗔道:“也不能那么想,咱们府上可以住,爹爹便提出离开了。收宴云笺为义子一事,皇上的意思不愿太张扬,爹爹也是同样心思,两边都瞒着,所以薛侯爷对这些并不知道。宴云笺身份到底特殊,不叫他人沾染便不叫他人沾染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姜眠转了转眼珠:“大哥,爹爹和薛侯爷是很好的朋友么?” “自然是,他们二人师出同门,年少时又有同袍之泽,不然爹爹怎会首选借居在薛侯爷家呢。” 姜眠若有所思点头。 薛侯爷和爹爹是至交,而历史上,宴云笺不仅背叛姜家,也一手摧毁了薛家。但现在看,宴云笺并没有和薛家打交道的机会,这一团乱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日后慢慢想办法解开。 姜行峥手在姜眠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拉着我问这半天,快先喝药。” 姜眠双手捧过他手中的药碗:“……哎?对了大哥,我听见你方才在外面叫人收拾房间,是谁要来?” 姜行峥道:“是娘要回来了。” 姜眠双眼立刻亮了:“什么时候到?” “三四日左右吧。”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姜眠捕捉到了:“大哥,你怎么看上去有心事?是娘亲怎么了吗?之前我听说她近京水土不服,是不是还病着没有好啊?” 姜行峥笑了一下,摸摸姜眠的头:“娘没有生病,她是……”略略一停,他又不说了,“是有点不舒服,但等见了你,再不舒服也都好了。” 姜眠弯着眉眼乖巧点头,双手端碗挨到嘴边刚喝一口,忽又抬头:“大哥,爹爹已经将宴云笺接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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