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分明不重,却让宴云笺有片刻几乎喘不过气。 他稳一稳心神,低声应:“将军教诲,绝不敢忘。” “你站在此处这样久,还要称我将军么?” 宴云笺声线轻而涩:“义父。” 他微微抬头,“大礼未行,请您准许孩儿叩拜。” “好,”姜重山道:“你非梁人,不必对我行梁朝之礼。” 宴云笺长睫轻动了下,尽管双眼依旧空茫,但分明有隐秘的欢慰自眼角眉梢浅浅流露出来。 他屈膝,动作稳重端然,跪地手臂平举双手交叠,掌心向下端在胸前。 叩首下拜,额头与手背留有三寸距离。 姜重山受了他以昭礼的三拜,伸手去扶:“好了,就算乌昭和族人是钢筋铁骨,你也腿伤方愈,快起来吧。” “其实把你留下还有另外一事要问,”姜重山抿唇,“你与阿眠共染欲血之疾,可还记得当时的日子?” 宴云笺猜到姜重山一定会问此事,但当他真正说出口,他还是不可抑制地低下头去。时光不可倒回,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 但历历往事与眼下情况堆叠心头,他是真的觉得,在姜重山父女面前,他不配站着。 “记得,是四月初七。” 姜重山沉声:“男女力量生来悬殊,若男女共染,多由强方牵制,那日看阿眠落水情状便知道,她需要用你的血。若没记错,欲血之疾发作当以六十九日为期,这么算也没剩几天了。” 宴云笺轻轻点头:“您放心,这些我都牢记于心。期限之前,必早做准备。” “好。还有……似乎欲血之疾被供血一方有不能碰的膳食?”这一点,姜重山却不是很清楚了。 宴云笺低声道:“不可饮酒。除此之外都无妨。” 姜重山点头。 注视眼前沉稳又坦荡的人,很久才缓声:“阿笺,欲血之疾状况复杂,我身为父亲,必细心保护阿眠,但许多时候,也需你帮着周全。其实与你讲实话,这等事情若换旁人,我必定断其手脚与舌头锁在家中,只做我女儿的血囊,但是你——” 他顿了顿:“我半生断人无数,我信你。你不要叫我失望。” 这话实在太重了,宴云笺缓了下,掷地有声:“姜姑娘的清白重于我生命之上,与我的信仰等同珍贵。” 姜重山清楚这句话的力量。 但他太年轻了。这句话流露出坚定与决然,也还露出了些别的东西。 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却又有另一石悬起。 姜重山上前两步,按住宴云笺肩膀。 素衣下包裹的肌肉结实有力,如他这个人一般,蕴锋刃于无形,城府如山似海,既深且沉,最难掌控。 这好,也不好。 他如一普通父亲般拍拍宴云笺的肩膀,力气不重,话却意味深长:“以后,你也是阿眠的哥哥了,与阿峥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还要稳重许多。我知道阿眠的事你必会处理好,亦会照顾爱护她,拿她当亲妹子,不叫她受罪。” 这一次,宴云笺没有答“是”。 薄唇翕动两息,他声音轻,说的是:“我明白。” …… 他们二人从祠堂中出来,穿过庭院,外面小路旁姜行峥和姜眠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竟一直没走。 看见人出来,姜眠“刷”一下站起来:“你们谈完啦?” 见女儿姜重山本能便会含起笑意:“怎么没回屋歇着?眼看日头要毒了,京城暑气热,莫晒坏了。是在等爹爹么?” 姜眠还没回答,姜行峥失笑替她说了:“不是,妹妹是有话要与宴云笺说。”他摸摸鼻子,“也不知你们一个两个都有什么小秘密,只有我没什么话要与阿笺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重山回头看一眼:“哦,那便说吧。” “嗯……”姜眠瞅着姜重山,眼底漾起浅浅的踌躇笑意。 姜重山懂了:“也要单独说?” “可以么?” 姜重山看一眼宴云笺。 倒没什么不可以,他太通透,太懂分寸了。 “去吧,前面有个凉亭,你们过去慢慢谈。” 姜眠是不拘在哪儿的,只要姜重山不反对就成。进了凉亭,她忙让宴云笺坐下:“刚才我就想问,你的腿不是伤到了骨头吗?怎么没多休养一阵子,这才几天,这样走路能成吗?” 宴云笺握了一下膝盖:“无碍的,都好了。我筋骨强健,比常人愈合的快。” 姜眠挨着他坐下来,仔细瞅瞅他的腿,又看他胳膊:“骨头能吃劲走路是一码事,那也不觉得疼吗?还是你忍着疼走路做事的?” 宴云笺笑了:“不觉得疼。” 姜眠不太相信:“我能碰一下吗?”她说着就要伸手。 宴云笺立刻起身:“别……不能碰。” 他反应大到让姜眠都有点不好意思——她绝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他断骨情状,他这么一来,自己就好比强迫素白雪衣的禁欲者破戒一样。 许是他也觉自己反应大,低声解释:“我不是嫌恶你的意思。” “我又没生气,不用特意解释,”姜眠软声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啊。”宴云笺这人,要是真厌,绝不会是这样一副表情。 但不嫌恶她,那是嫌恶自己了:“你过来坐,我不乱碰你了,别站着腿疼。” 姜眠摸摸头:“我刚才就是着急才说的,说完才想我看了也不懂,还是得请个大夫来。” “姑娘,这不妥……” “妥不妥的,你坐下说嘛。” 宴云笺缓慢坐下,离她几寸距离:“我才出来,皇上的人必定还盯着,为我大张旗鼓怕落了口舌。” 他温声道:“别担心,对你,我不会说谎。乌昭和族人体质特殊,你此前见过我愈伤的模样,确实早两天就不疼了。” 要这么说,姜眠比刚才放心些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个,宴云笺……” “嗯?”他回应的声音极温柔。 “刚才说了半天你腿伤,其实你受伤都是因为我,我在你面前会觉得有些愧疚……你豁出命来救了我,我却没能保住你的义举叫世人皆知,埋没了你的功劳,甚至到现在才能对你道一声谢……” “虽然——虽然我知道一个谢字很微不足道,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宴云笺笑容浅了些:“姑娘万不要这样说,我做这些,并不为名。你本就不必向我言谢,此事本就是我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 姜眠听的拧眉,不认可:“这怎么能是分内之事呢?当然不是啊。没有人理所应当该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你以后……不能再这么不顾自己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话有道理,她总是会用最柔软清甜的嗓音说这些滚烫的话,但在他这里,却不成立。 宴云笺声音很沉,只说:“此事我若早察觉提防,也就不让你受惊了。” 姜眠问:“你都把责任给自己扣到这种程度啦?” 她真的哭笑不得:“把我推下城楼的是凤拂月,你别瞎揽了宴云笺。” 看宴云笺薄唇微动,似乎还要说话,姜眠忙伸出一只手来制止:“好啦好啦,停,这件事就这样吧,反正我会记得你的好就是了。我们说下一件事。” 宴云笺从善如流将话咽回去。 他一向不会拒绝姜眠,正如她所说,他也将她的好默默铭记心中便是。 “姑娘要说什么?” 姜眠稍弯腰自下往上瞅他:“后来爹爹没再要求你改名的是吧?” 宴云笺柔声道:“没有。” “那刚才爹爹他……他最开始……”不行,这么问,也太直接了。 姜眠揪着手中丝帕,把嘴闭上,偏头沉思。 宴云笺一直耐心等着,但这等的时间有些长,他虽不急切,但有担忧:“姑娘是……遇到什么难事么?” 姜眠的丝帕都快揪变形了:“倒是不难,我就是想问你……嗯……” 宴云笺听出她有顾虑:“姑娘对我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想问的,我都愿意答。” 姜眠小声:“我的问题很失礼。” “不会。”他低笑,她之于他,无论什么,都是垂怜。 开门见山确实比绕弯子能得到更确切的答案。姜眠心一横:“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生我爹爹的气?” 宴云笺浅浅笑容顿在原地。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回答,纤长睫羽颤动一下,证明他有在听。 但看起来,他比上一刻易碎。 他的怔然很明显,姜眠切实感受到,有些不确定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宴云笺,你怎么不说话呀?” 宴云笺双手拢在一起,左手包着右手,无意识捏紧: “我……” “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他言语大有不堪之意,姜眠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爹爹今□□你做了选择,你心里怎么想的?或者说……如果最后他没有妥协,你还是改了名字入姜氏族册的话,你会……生气吗……” 毕竟这个问题放在现在看,已经没意义,姜眠问出口也觉得没底气。 宴云笺道:“我不会。” 他应该再多说一点是不是。 今日若无她在前,为他陈难以启齿之情,他定无那般果敢坚执。她口中述出的甜净字句,无一不给他莫大勇气——他这身血,千万人践踏成泥,只他视若珍宝。却有一人愿意为这样的东西,挡在他身前,为他争取。 否则此刻,他定然以易换了身份。 可即便那并非他想要,也是姜重山恩深似海的善意。没有一点是为自己,皆是为了他着想,怎样狼心狗肺的人才会心生怨气? “我不是寡义之人,若我……”他停下。 不想说太重的话吓到她,却又不知怎样有力剖白自己,只好这样轻声解释,“今日之事,肝脑涂地难以报还,我唯有感激。” ——是面对她,逼迫自己将心中那些隐秘汹涌的情绪化为感激的那种感激。 那语气平静,可姜眠听的心中有些不好受:“宴云笺,我知道了,我相信你。哎……都是这问题问的不好,你要是生气就骂骂我吧,我不还嘴,也不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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