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哪一处,都不好相与。 姜重山道:“虽非易事,但并不全无可能。此事急不得,我心中有些想法,且让我筹谋来试一试。” 宴云笺喉结微滚:“但是……” “阿眠对此很是挂心,她格外想医好你的眼睛。” 此话若是这般说,宴云笺便再发不出一个音了。心绪混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最终化作柔软湿润的一片。 他的神情被姜重山尽收眼底,心中反而松快了些,越与这人接触,越能感受他昳丽皮、清冷骨两者反差之强烈。 姜重山深深看他一眼,起身,不给宴云笺反应的机会,倏然弯下双膝,膝盖触地发出闷重一声响,旋即拜首。 “您这是做什么——” 姜重山拿住宴云笺慌忙扶他的手:“你于我的大恩,本就不是这一跪能偿还得了的,你保住了我的阿眠,就是要我的命也使得。” 宴云笺艰涩道:“别这样讲,在下不过报还姜姑娘高义,比之她所给予,不及万一。” 他手脚皆剧痛,强撑着下来,姜重山见状忙按住他,这才起了身。 半扶半按他坐下,姜重山心下暗叹,又道: “还有一事,你日后对外不必卑下自称,我已向皇上请示,收你为义子,皇上已经应允。等我回去准备一番,便派人接你。” 这话说的不咸不淡,于宴云笺而言,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他慢慢仰头,薄唇微张。 因为这会儿没覆着眼睛,他明眸黑白分明,那一圈淡淡暗金色更显得纯净无暇。这副表情添几分生动鲜活,令他倒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了。 姜重山这么看着。 他这样年轻,还未及冠,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念头闪过,心不由真的有几分软: “你救了阿眠,等于救了我的命。若没有你,我不晓得我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恩重如山,无以为报,思来想去,便只有庇护于你,叫你以后的日子安稳顺遂。只是,还未问过你的意愿。” 他的意愿? 宴云笺胸腔涌起很粗糙的涩:“您不在意乌昭和族人背恩负义?” “这话你自己信么。” 宴云笺双手绞在一起。 这种话,世上除了姜眠,也只有姜重山这样讲过了。他们父女二人表达方式不一样,姜眠说的甜软认真,姜重山硬气有力,但意思都是一样的。 窗外绵绵密密的雨,仿佛落在心中,氤氲起一片潮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宴云笺几番启唇:“您这样抬举……只怕日后招惹非议。” 姜重山没回应这一句,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你知道西北是什么模样吗?” “将军指哪方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生活在那里的人。” 宴云笺沉默,若论起朝堂局势诸臣倾轧,他心中历历有数,但姜重山的问题他答不上来。 “抱歉。” 姜重山道:“没什么可抱歉的,你没去过,自然不知。大多数京都的人也都不知。” “大昭覆灭,并为梁朝国土,距今已过去十八年了,现下梁人与昭人共处一片土地上,早已不分彼此。因为气候风土等一些原因,曾经的昭人选择南下的少,多数留在西北安居。我在那里见过一些同你一样眼眸的人,只是色泽没有这么纯,想来只是有些乌昭和族人的血统。” 宴云笺听得入神,苍白手指轻轻捏住被单一角,无意识地细细摩挲。 “姜家世代镇守北境,虽然我的宗支已几乎无人,但只要身体里还流着姜家的血,是不会在京城呆太久的。以后我必定携家人去北疆定居,在那里,你并非异类,不必再思这些。” 姜重山说完之后,不等宴云笺回答什么,立刻又接了一句: “其实本来可以不将话讲的这么清楚,但觉得,还是该让你知晓。因为还有另一个原因,在你进姜家之前要与你讲明白。” 虽然只是这样一个开场白,但宴云笺通透的非比常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已清楚姜重山的意思。 下意识微微挺直背脊,宴云笺仰首:“将军请直言吧,我不会对您说半句谎言。” 姜重山目光深深落在宴云笺身上。 这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 有的人活的单薄,像一层纸,不用人碰,自己都支不住,而他身上的厚重感,只稍稍接触,便窥见满地荆棘,无法再向深探寻下去。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刚硬令他受折即碎,但坚韧却让这碎裂藕断丝连。 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顿了片刻,姜重山便直道:“宴云笺,你想复国吗?” 你想复国吗? 绵绵雨丝从窗户缝隙中潲进来,风吹雾落,微微沾湿宴云笺几缕乌黑发丝。 贴在脸上,将棱角线条修饰的更加坚毅。 他抬起头,让姜重山看清楚他的面容。 “不想。” 姜重山:“你要与我说实话。便是有,我亦能理解。” 他轻声:“真的没有。” 其实宴云笺不习惯把话说的太明白,因为大部分时候说明白,等同于解释,但这个世上几乎没人有时间、愿意听他的解释。 意识到空气中短暂沉默的时候,宴云笺才低声道:“姜大人,虽然我才学疏漏,人也浅薄,但也知道社稷为黎民,民贵君轻。复国,只是一己私欲,而非民心所向。云笺的故国曾亲历战火生灵涂炭,如今旧伤已愈,昭人和梁朝已长在一处,结为夫妻,生儿育女,我何必将其撕下来,让他们再经历一遍痛不欲生呢。” 姜重山听得入神。 直到宴云笺说完很久,他还望着他。一滴雾珠从他发丝坠落,才回神,看了眼窗外。 窗外雨势渐大,姜重山起身关严窗户,阻绝透进来的阴冷潮湿。 “我想过很多种回答,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宴云笺薄唇翕动:“是有不妥么?” “这倒不是。” “是你这样说,让我本来打算好要与你讲的话,没有什么讲的必要了。” 姜重山摇头笑了笑,他是觉讶然,这样的话,若无真正赤诚,是绝计说不出来的。 出淤泥而不染何等难得,他竟生了一副这般心性。 “好了,我也不扰你休息,你躺回去好好静养,晚些时候我便派人将你接回。” 宴云笺微微启唇,姜重山抓住他这一瞬的犹豫:“怎么了,有什么难处么?” 宴云笺撑着床沿站起来,起身慢,也不是很稳,向姜重山的方向微微屈膝。 “哎——”姜重山一把扶住,“你这孩子,有话便说,这里就你我二人,不必拘泥礼数。” 他抬手的动作也被姜重山轻按住:“你手臂伤得比腿更重,别乱动了。还是坐下说。” 被人强硬扶着,宴云笺不太自然地坐回去:“大人恕罪,我在宫里还有些未了之事,还请大人准许我了结后再离开。” 姜重山注视他,却没问是什么事。 片刻后,他说:“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 以后你便要称我一声义父了,想做什么事,只要不违仁德品行,便自己拿主意,不必请我准许。” “有什么事,你自己处理吧,”他手落在宴云笺肩膀上,很轻地拍了两下:“明早我派人接你。” *** 夜里,雨终于停了。 宴云笺跨进房门的时候,成复正在墙边草堆上靠着,松绿色的太监服敞开着,身上赫然几个新烙伤的印记。身边地上散落两个药瓶,瓶盖开着,散发一阵劣质的药味。 他正给自己上药,听见声音抬头,一怔,旋即目光复杂盯着。 宴云笺身躯不是很稳,能看出微微发颤,拄着一根破旧的木棍,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成复目光游移,上下打量过宴云笺,手指握紧身子动了动,却到底没站起身。 撇过头,接着挖出一小块药膏,在边沿上卡下去一半,只剩指尖的一点,按在自己胸前伤口上,面无表情涂抹开。 宴云笺在他身旁站定,闻见空气中淡淡的焦肉气味:“你怎么受了刑伤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复道:“伺候干爹时,手不稳,茶水洒出来烫到了他。” “不是因为被怀疑给凤拂月匕首么。” 成复手一顿。 接着若无其事低头抹药:“是又怎么样,凶手已经查明,是小钟子,前几天已经拉出去凌迟处死了。” 宴云笺抬手,挥棍落在成复胸前。 他这一下一点也没收着力气,成复一声惨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捂着胸口拼命喘气,咬牙不敢出声。 好半天,他缓过来,咽了咽口水,尽量平复呼吸,垂着眼低低笑出声: “宴云笺,你是什么样的人哪。这么多年,你第一次跟我动手,就为了一个姜眠?” “不是。” 宴云笺道:“为你辱没了我们身上的血。” 成复抬头看他,眼底满是红血丝。 “我怎么辱没?” 宴云笺启唇:“背恩忘义,无耻之徒。” 成复目光一凝,忽地哈哈大笑。 笑过后,他咬牙:“是吗?只是这样?呵……宴云笺,你的心别太偏了,别忘了,之前你就是因为护着姜眠,在杀赵满的局里将她保下来,招致赵时瓒的怀疑,才让你的母亲受了那么多屈辱!你不欠她的!” “原来你一直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她是你活到现在,唯一一个为你上药包扎过,温柔待你的人。”宴云笺声线在静夜里如黑浓的雾,沉而哑,“你还是人么?” 房间昏黑,前方只有一扇小窗,一束光透射进来,晃亮空气中一道细小的扬尘。 宴云笺逆光的面容晦暗不清,而成复的脸颊被这束光照的惨白雪亮。 还是人么? 这问题,他答不上来。 “你是怎么察觉的?”沉默很久后,成复撇开头,另问道。 “我没有察觉,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 成复哂笑。事已至此,再问已经没有意义,宴云笺本就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连自己都看得透姜眠在这场局面中的利益,宴云笺也必会有数,所以他干脆不管自己有无计划、要怎么做,只去跟着护着姜眠。 若非他身份太低,没有办法进昭辛殿,大抵姜眠都不会遭那一遭罪。 成复低头,将地上散落的瓶子收好,拉回衣襟靠在墙上:“我承认,我利用凤拂月的仇恨,给她递了一把刀,我丧心病狂。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姜眠么。” 宴云笺清楚:“我以为那晚我已经说的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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