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映在他惨白的侧脸,他的声线比月光还轻:“我们乌昭和族人,做了亏欠之事又无法偿还时,就滴一滴血在其眉心,留个标记。” “欠你的我还不到了,来世,你循着这滴血来找我,我认杀认剐。” 随着最后的气音消散,白虎似困倦般慢慢阖眼,身躯动了几下,吐出一些黄绿不堪的残渣。 它费力抬头看宴云笺,湿润的眼睛中困惑而复杂。 片刻后,它在他脚边彻底没了声息。 风中只剩一个人的呼吸。少年冷静而沉默地摸索自己腿侧粘上的白色毛发,一一捏起,松手,让它们随风飘远。 最后抚一抚了无生气的白虎,宴云笺沉默良久。 他衣衫单薄,风露立中宵。 很久之后,身后有响动声。 “你伤的那么重,怎么还亲自过来?”成复看见宴云笺,惊诧怔愣,旋即四处看了看,将声音压得很低。 宴云笺亦低声:“我恢复快,没事。你上面吴绍海盯得紧,以后还是少走动,这些我来处理便是。” 成复应一声,看看他,犹豫着从太监服宽大袖中拿出一瓷瓶,听声响可知里面药丸不多。 他小心翼翼倒出一粒:“你伤得不轻,吃不到药,耽误后面的事。” 宴云笺没接:“此药难得,你留着吧。我挨一阵便好了。” 成复抬眼,眸心情绪颇为复杂。 他抿唇道:“也是。你体质特别。”说着将药收回去,没再坚持。 不想多提这个话题,成复看看地上气绝的白虎:“死透了?” 宴云笺轻声:“嗯。” “该给它吃的,都吃下了?” “是。” 成复微微松口气,看着他:“畜牲再聪明,到底不懂做戏。它与你亲近,就算不为后面的计划,也该杀。” 宴云笺颔首,成复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停顿下没出声,先向前走几步。 他与宴云笺之间的距离缩得更小,声音也放的更轻更微: “你要给姜眠的血蛊也种好了?” 夜风浅浅,仲春的深更冷的刺骨,削薄身上本就不多的温度。 宴云笺道:“都妥当了。”
第4章 凉春夜雨(四) 第二日,姜眠从宴云笺床榻边醒来。 昨夜她已经困极,根本不知自己被人点睡穴的事,发觉自己睡着,很是懊恼。 姜眠第一件事便是推他:“宴云笺,宴云笺……” 他还保持昨天那个姿势,一动都没有动过。双眼覆着白布,让人不知道他现在的状况。 但谢天谢地,她刚推一推,宴云笺便道:“姑娘,我并未睡着。” 姜眠松口气:“还好还好。冷吗?你声音比昨天哑。” 屋中并不冷,但她觉得他身上拢着一层寒气,像在外面走一遭后冻透了那种冰寒。 姜眠回身拿个手炉给他:“抱着暖手。” “姑娘……” 姜眠直接塞进去,又拿一个:“来,这手也拿着。” 宴云笺启唇,发觉姜眠又开始给他掖被子——他后背受伤不能盖,姜眠就在周围围了一圈。 她自言自语:“盖住头不行吧,太闷……就这样吧。”她将棉被掖在他脖颈处,他伤重失血,肌肤凉得很。 宴云笺下意识躲。 “哎——别动别动,你现在可不能乱动,别扯到伤口。” 宴云笺微僵:“姑娘怎么能为我做这些。” “这有什么呀,又不是了不得的事。咦——” 她凑近些,瞧见他额间尽是细密的冷汗。 姜眠吓了一跳:“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汗?昨天还没有啊……是不是伤口更疼了?” 因为近,小姑娘身上暖暖的清甜袭来,连她的话也沾染上些许温度。 静默一瞬,宴云笺说:“……不疼。”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姜眠看一眼宴云笺的后背。 昨天纱布有渗血的情况,这一晚上过去,血迹几乎布满他整个后背。 怎么可能不疼。 姜眠说:“你等我一下。” 她话落就跑开,很快折返,举着手中的东西径直往宴云笺嘴里塞。 “吃颗糖,甜不甜?”她从小被哄大的,如今哄人也是无师自通,“我知道肯定疼,我刚才叫人请太医去了,你再坚持一会。多吃点糖,少想后背上的伤。” “姑娘去请太医了?”宴云笺怔忪。 姜眠又拿一块:“嗯是啊,刚才那个是酥,已经化没了吧?再吃个这个。” 宴云笺话未说完,她手已经又一次向自己伸来。 她指尖像花瓣一样柔软,碰在他唇上,一触即分。穿透血液骨骼直直落在心底,如同轻蛰。 他安静地任凭那颗糖甜腻在口腔。 罢了。 宴云笺不再提太医的事:“多谢姑娘赏赐。” 姜眠纠正:“不是赏赐,是请。请你吃。” “你别不好意思,想吃什么跟我讲,”姜眠看着他,“你伤得动不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只能给你拿些吃的喝的。” “除了这些,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也可以跟我讲。” 宴云笺道:“姑娘,您若为我熬坏了身子,我……” 姜眠好得很:“哪那么容易熬坏,就我现在的身体比起从前那真是……可强壮了。” 她明快活泼,实在特别,宴云笺听她说话不由唇角微扬。 “哎——笑了笑了,你笑了哎!”姜眠眼睛微亮。 虽然宴云笺的唇只浅浅弯了弯,但配上那露出来的半张脸,竟无声惊艳风华。 她不说,宴云笺甚至尚未发觉。 他唇角迅速僵硬,昙花一现的浅笑霎时消散。 姜眠却没注意这细节,因为外边通传太医到了。 她扬声叫人进来,看见太医后边还跟了一位脸生的太监。 凭那人太监服华丽庄重,以及太医恭顺的模样,姜眠猜测这人地位不低。 “吴公公,您请。”太医不敢先走,弓腰相让。 吴绍海上前,先给姜眠见了礼。 这两人进来后,刚才还有些温馨的好气氛——忽然就冷却下来了。 “姜小姑娘,”吴绍海白净的脸上覆着层笑,“您叫太医来给这看看?” 他虚指宴云笺,连个“他”也不愿叫,仿佛他只是非人的物件,担待不起。 姜眠听出对方语中轻蔑,“嗯”一声。 “您发话了,就是火海下刀子也得办。”吴绍海先定了调,才话锋一转,“若是个寻常奴才,您要怎样垂怜都成,皇上和太后疼您,从太医院拨个人过来看看也不打紧。但这和州亭的奴才到底是不一样的,姜小姑娘是菩萨心肠,可也切莫沾了自己一身脏啊。” 昨日太子殿下松口,知她年幼单纯不懂门道,卖个面子,是看她父亲的份上。 今日再叫太医,那就是她姜眠不懂事了。 姜眠听着很不是滋味。 站在这个封建落后的时代角度,她大概能懂皇室不满。 但于心出发,她还是接受不了。 “是我做的不周到,宴云笺伤得重,以后少不得太医照看,是该说一声的。” 姜眠语气淡下来,“这样也不用一日两次的请太医,于谁都方便。我去回禀皇上与太后。” 吴绍海没想到这平日呆傻迟钝的丫头忽然说话绵里藏针,自己方才那一番话,竟没哄住她。 他赔笑道:“姜小姑娘可饶了奴才吧!今儿您拿这话回了皇上,皇上自然纵着您,奴才可要去了半条命了。” 他奉命来提点姜眠的,倒把人提点到皇上跟前,他这差事算是做到头了:“您金尊玉贵的,姜大人又刚立下一等一的军功,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一个连您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的贱奴求医?” 姜眠看他:“眼下是我执拗,想要报恩,就算到了皇上跟前,也如您所说,是皇上与太后疼我。还请吴公公不要攀扯我爹爹,这是两码事。” 虽然姜眠对古代这个同名为“姜重山”的父亲并无感觉,但到底占了这个身体。那就有一份责任,不能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给人家扣上一顶恃功傲物的帽子。 吴绍海微愣,前前后后的事合在一起,竟说不清姜眠见事糊涂还是清楚。 连宴云笺都向他们的方向微微侧头。 他骨节分明的手又不自觉捏住身侧棉被一片布料,节奏缓慢地摩挲。 下套不成,吴绍海没有话回姜眠,暗暗思量这一节先放放。 他目光落在宴云笺身上,满是厌恶:“还不滚下来跪好!姜小姑娘抬举你,你倒把自己当成主子了。难道你要舒舒服服躺着让太医来看吗?” 宴云笺浑身血痕,却连句求恳也无,撑着手臂竟真的要起身。 “别动!”姜眠跨步上前抓着他手,“你后背的伤还没愈合呢,这么乱动崩裂开不是更疼么?躺好,快。” 她伸手,轻轻柔柔将他头按在枕头上。 “姑娘,您不必为我……” 姜眠直接捂嘴:“嘘。” 吴绍海在旁看着,神情阴沉。 一而再再而三,此事若换作往日,他甚至有胆子给姜眠一耳光,反正她爹在北境不知何年何月能回京。 可现在他真不敢。 姜重山大胜北胡,在燕山关外回了所有封赏,昼夜奔袭往京城赶。一不要侯爵之位,二不要金银珠宝,想要什么谁人不知。 这个节骨眼上,哪有人敢动他的宝贝女儿。 吴绍海咬着后槽牙,一时间还真拿姜眠没办法。 身后太医在宫中浸润久了,却是个有眼力见的。见件事情到此地步不上不下,便站出来恭顺笑道:“吴公公,下官倒有个主意。” “其实姜小姑娘仁义心肠,不过想报恩罢了,又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下官听闻当年姜大人走的时候给姜姑娘留了个玉坠子,里面的天骨丹是姜氏奇珍秘药,只需给他服用一粒,也就不必再叫太医院班门弄斧了。” 天骨丹,那是极稀罕的物什。 吴绍海流露些许笑意,“刘太医不提,咱家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倒是个两全法子。” 这一来,小丫头哪有脸闹到皇上跟前,再舍不得,也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望向姜眠。 姜眠只犹豫刹那。 她知道这个玉坠子,贴身收着的,里边确实有三颗药丸。但既然是人家的家传之宝,自己取用却不妥当。 而转念一想:要活着,那就必须按系统所说的办。此刻宴云笺比昨日虚弱太多,很有可能伤及性命。 这是救赎本,她既听见,不能不给。 算了,以后她对这里的“父母”多尽一份孝道来还这个亏欠。 打定主意,姜眠二话不说解下挂在脖子上的玉坠,旋开机关,倒出一粒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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