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开人靠近门扉——没有视觉,他只能凭借耳朵辨别,好在外边一切正常。 相比之下,成复看见宴云笺更为震惊。 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凝声道:“你……你没受伤么?” 抛开他身上现存的伤口,眼前这人还能站得住,那实在不算是受伤。 宴云笺低声:“没有。” 成复沉默良久。 今日姜眠染上欲血之疾一事传的满宫院都是,宴云笺在雨中跪了整整一日的消息也并非秘密。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和宴云笺两人都心中有数。 只是,在他看来,这一关是最不好驭持的。 白虎的攻击完全可控,皇帝会为难些,但也有分寸。 只有一个姜眠。 这颗金尊玉贵的珍珠,摊上这样的事,可以想见她该如何恼恨。 这个节骨眼上,有多少人想讨她欢心。只要一句话,层出不断的手段只怕要把宴云笺贱成泥。 他一直忐忑盘算这一天。 虽然宴云笺一早叮嘱整个计划无需自己插手,他能应付,可此事实在不把握。 ——宴云笺的体质的确不同,但也难说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夜里,他重伤不治,就那么悄无声息的咽气了。 谁知,他竟如此好端端的模样。 成复静了好半天:“姜眠没有惩处你么?” “嗯。” “为什么?她因你染上欲血之疾,难道一点也没着恼吗?”看宴云笺并无想象中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样子,成复心中是松口气的。 但总有一股未平之意,让他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宴云笺轻道:“姜小姑娘心地善良,仁厚豁达,远超你我想象。” 成复看着他,片刻后撇开眼:“原来如此,你运气不错。” “你……” 成复忽地转身向外。 宴云笺一把拧住他,“做什么?” “去看看。” 宴云笺手上利力气加重,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阻止。 任凭成复毫发无伤,也纹丝不动宴云笺的挟制。 “宴云笺!”他低吼。 “我们早就议定,姜眠是你亲自选的棋子!”成复手臂生疼,这疼痛也让他心中多一分烦躁,“成大事不拘小节,光凭一个血蛊还不够,你分明清楚!姜眠天真善良,那也罢了,可姜重山如何能容你?” “他就这么一个软肋,不动真格,如何辖制?” 宴云笺仍没放手,连力气也未松丝毫。 “你只当我做了婊子又立牌坊,”他低声道,“别再作贱她了。” 成复讥诮:“什么都是你受,你哪对不起她?” 宴云笺道:“她本好好的,我以此身为她奴婢,已是最大冒犯。” 成复无话可说转过脸,目光落在地上。 好半天,他挣了下手臂,摆脱对方的桎梏。 “好吧,你有主意。反正最后到姜重山身边的人是你,你自己有数就是了。” “算我白跑这一趟,”成复笑笑,“你说过自己一人能掌握,反倒是我添乱了。” 宴云笺抿唇:“我知你担心我伤了性命。” 成复没再说话。 暗夜里,清冷的月光格外稀薄,两人脸上都只有浅浅的一条光亮。 “你自己看着办吧,”成复向外走,在门口处略停,道:“血蛊这东西,和欲血之疾像,但也有区别。” 他回头:“六十九日为期,勿忘割血给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宴云笺道:“我明白。” “还有一点,算我多说。” “你把自己拴在她身上了,眼下,是无奈才走此路。”成复双眼微眯,想从宴云笺神色中辨出什么,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探寻无果,只好收回目光: “你要知轻重。我们乌昭和族的血蛊是求爱之蛊,而姜眠迟早要嫁人——她怎么可能嫁给你。待她与另一男子行夫妻之礼,子蛊感知,能叫你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宴云笺盯着地面那一线月光:“知道。” 成复道:“举凡成大事,总要有人牺牲的。踏步的台阶最终变成绊脚石,就该踢开,难道走路的人,还会不舍么?” 宴云笺没有回答,成复也懒得等,最后看他一眼,转身扎进深宫茫茫夜色之中。 …… 姜眠将宴云笺安置在后殿北面一处偏院。那里清静,却又不那么荒僻,她吩咐所有人不许见他,自己也没有立刻探望。 不许别人去他那里,是担心他受欺负,而自己不去,是因为……心中困扰,左右为难。 不知是不是这世界冥冥中有什么天道,这晚夜梦,那个系统忽然又出现了。 “你做的很好,在犹豫什么?” “……系统老师?” “嗯。” “你终于出现了,”姜眠睁不开梦境,索性就闭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与系统对话,“你知不知道每天我呼唤你多少遍?新手本怎么这么难打?不给我新人大礼包就算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系统道:“与我商量没好处,你以为宴云笺是什么人?但凡你的行为落了一点点刻意,都不可能瞒过他。” 它算说到点子上了,姜眠问:“他什么人?被诬陷的好人?还是……伪装太深的坏人?” “这重要吗?” “当然。” 系统笑了一声:“这不重要。你年纪小,才会对非黑即白如此执着。但人只要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就足够了,至于目标以外的东西,完全不必浪费时间。” 姜眠道:“可宴云笺就是我的目标啊。” “宴云笺不是你的目标,拯救他才是你的目标,”系统纠正,“活着才是你的目标。你对他好,是为你自己,不是为他。” 这话没错。 死亡恐惧笼罩久了,她真的很想健康活着,而不是随时窒息,心绞,昏厥。 姜眠沉默的空档,系统再劝:“他是好,是坏,又怎么样呢。他忠奸与否,你的目标都不会改变,纠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是吗?” “如果他坏,我帮他救他,是不是……助纣为虐?” 真是涉世未深少女能说出来的话,即便她足够聪明冷静,但对于善恶黑白,还是执念太深。 系统说:“以后你就会知道,善与恶的界定没那么分明。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姜眠试探道:“可是,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呢。” “如果他是坏人,为了自己,你要好好待他;如果他不是,冲着这份凄惨可怜,你温柔对他,也合情合理。”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好——舍弃自己的心,你是在救自己的命。” 系统劝导后,又笑:“放心,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引导你,他是好是坏,你会知道的。” 姜眠想了很久。 最终,她低声问:“只要对他好,我就一定能活,是么?” 系统斩钉截铁:“是的。你要不遗余力。” …… 宴云笺醒的早,他休息时间一向不长,即便身上负伤,也没有比平时多睡一刻钟。 先至窗前伸手接了接,没有温度,想来天色暗蒙还未大亮。 宴云笺走至外间。 这是个清冷残破的偏房,日前姜眠遣他到此,也没让人看守,明面上禁闭,实际却是默默保护,叫他免受折辱。 他什么都明白。 这份明白似酒,浓烈,辛辣,苦涩。 一路灼烧至喉,晕开滚烫,却不宜多饮。 脚踩的砖石凹凸不平,残损有缺,宴云笺如往常弯腰捡起几块,返回房间。 将厚长的砖石放在桌上,拎起一块握住边角,微一用力,“咔拉”一声掰下一角来。 他继续掰折,一块又一块,几条长砖渐渐变成一堆碎石。 宴云笺眼睫低垂,骨骼分明的手青筋纵横,用力时极具力量与苍劲。 但随着用力,腕间愈合伤口崩裂,鲜血丝丝缕缕流下来。 ——那日吴绍海划他手腕时,他悄悄翻转了角度,只会伤到皮肉而不动筋骨。但这割伤实不算轻,若废武休养,只怕愈合后会落个腕间无力的毛病。 这没有趁手的东西,只能用这些青石将就一下。这几日,他的手腕愈合又裂,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捡起,掰折,再捡起,再掰折……正重复着,宴云笺动作一顿,停下来。 “宴云笺——” “宴云笺,你感觉好些了么?” 姜眠声音从外面传来,许是身体养好的原因,音色比之前更加明媚开朗: “宴云笺,我进去啦,行吗?”
第8章 兰因霁月(二) 宴云笺握紧一块碎石,难得局促。 原来比冷漠,阴毒,狠辣更难招架的,是热情。 “请进。” 姜眠推门而入时还想着:他若是更虚弱可麻烦,没有太医肯给他治病,连开个药也不愿。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再给他喂一颗天骨丹,但…… “你、你这是干什么呢?”姜眠念头还没转完,瞠目结舌看着桌上那一堆碎石块。 他捏碎的?这不可能吧。 宴云笺不知该怎么回答后边的问题,“姑娘,我已无碍了。” “什么无碍了?你看你——你手腕的伤口又裂开了。” 姜眠回过神往前走,见碎石块中隐约血迹,再看他垂着的双手,一时间不解错愕皆有: “不是,你身上这么多伤,你不好好躺着休养,在这掰这些石板做什么?你是——要这些碎石块有什么用吗?那我给你想办法就是了,你就那么急,非得自己上?” 春日里阳光和暖,她娇脆轻盈的嗓音宛如窗外枝头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别样的可爱明媚。 宴云笺心头软下去。 姜眠见他不说话,问:“宴云笺……我话说重了?我不是生气。” 那柔软的地方更塌陷,他感觉得到。 “没有。是我不好,”宴云笺说,“我不该掰石板。” 他一板一眼认真,姜眠忍俊不禁:“哎呀,这么严肃,我又没让你认错。” “好啦,来洗手,你手上全是土,洗干净了才能敷药包扎。” 姜眠语气明快:“幸亏我带的伤药和纱布管够。” “我自己来吧。” “别动,”姜眠不肯,“你总弄伤自己。” 宴云笺手掌僵硬,任由对方轻柔地替他包扎,还时不时对他的伤口呵护吹气。 清甜如兰气息呵过,是他平生受过最轻柔的力气。 然而,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手腕的确是疼的。 宴云笺沉默片刻,问:“姑娘,您今日为何突然过来?” 姜眠说:“啊,那不是我还有件事没办。” 原来是那道黥刑。她对她太温柔,以至于他一时间没往这边想:“姑娘想怎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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