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眠本想照赵锦提醒唤一声阿越哥哥,但话还没出口,侧边却传来动静。 是这儿的首领太监,身后还跟着宴云笺。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黑的衣衫,眼上覆着布带——为他装扮黥痕时,姜眠特意画在他左眼下的位置,经软布一遮,只露出狰狞墨痕的边梢。 很奇怪。 宴云笺和顾越比起来,竟并不显得单薄。若顾越是天边的霞云,他就是暗夜的静海,深沉浩瀚,只简单打扮,一副身骨中的气度竟不输身着官服的顾越。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姜眠皱眉:“我不是说过谁也不许去见他吗?你怎么把他带过来了?” “是我吩咐的。” 姜眠循声音来源转头,对上顾越冷淡的眼。 对方上前一步,却没看她,而是望向赵锦:“请十公主见谅,微臣可否与姜小姑娘单独说话?” 赵锦头脑简单得很,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很大方道:“这是自然,我这就走。你们好好说话。” 她高高兴兴走了。顾越目光才落在姜眠身上,冷静,恰到好处的锋利。 姜眠咽了咽口水,刚才那句“阿越哥哥”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他开口,公事公办的口吻。 姜眠不自觉咽口水,点头。 “进去说。” 他看一眼宴云笺:“你也来。” 刚才十公主来找姜眠玩,两个人能闹,屋里乱糟糟的,东西桌上地下全都是,简直不忍直视。 顾越一进来也不说话,就盯着满屋狼藉看,姜眠摸不准情况,试探一声:“阿越哥哥……” “谁让你这样唤我。”顾越淡淡问。 宴云笺往姜眠方向微微侧头。 姜眠一怔,改口:“顾大人。” “你给我的信,我没拆,”他从怀中拿出厚厚一沓信笺,放在桌上,“我说过我在外办案,你少寄这些。” 姜眠看着。这些信明明不是她写的,她竟不知为何面颊羞红,大觉难堪。 顾越道:“你我已有婚约,这些心思大可不必。拿去烧了。” 宴云笺眉心蹙起,只听姜眠什么也没分辩,默默捡起桌上的信扔到香炉里,空气中充斥几缕烟气。 姜眠做完,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顾越与她对视一眼,转头瞥宴云笺:“跪下。” 宴云笺沉默一瞬,从容抚衫矮身,跪在他刚才所站的地方。 “眼上的东西,摘下来。” 他抬手解开。 姜眠动了动唇,却终究将话缄默在口中。顾越的身量很高,宴云笺比他还要再高出一点点——眼下他却只到她胸口处,她看着有点不是滋味。 他的屈辱让她不安,可若求情,却实在没有立场。 姜眠摸不透顾越心思,正想着说些什么,顾越却忽地拿起桌上剩的半盏茶水,扬手向宴云笺脸上泼去。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间,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可宴云笺竟偏头躲开那水,从容沉稳,连一滴都没沾湿了他。 姜眠吓了一跳,对着顾越:“你干嘛!” “你竟能躲?”顾越直到到现在,第一次拿正眼瞧宴云笺。自己的水平自己清楚,对方这副身手,倒是难得。 然而,他音色又沉下几分:“你竟敢躲。” “毒液泼进你眼中时,你都没躲,眼下倒是肯躲了。难道皮囊会比双眼还重要?”他说着,又看一眼姜眠。 宴云笺道:“是奴冒犯了,请大人责罚。” “嗯,”顾越点头,“我这杯茶,你得受着。” 一面说,他又慢条斯理倒出一杯热茶。 姜眠心下发凉。 顾越是千年难遇的断案奇才,他那双眼如鹰隼一般,只需一眼,便可勘破无数迷障。 眼下这档口,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姜眠趁顾越倒茶的功夫,径直走到他二人中间,伸手拦下对方端茶的手:“我知道大人心里明白,你有话好说,直说,不要这样。” 顾越盯了她很久,放下茶杯:“好。” “他脸上这些小把戏,是你的手笔?” “是。” “你认得倒快。” 姜眠抬眸:“只是没什么可狡辩的。” 顾越掀唇一笑。 “未入京城,我便听到许多流言,但到此刻才有结论。”他语气平淡地陈述,“你对这亡国奴好得很,这件事解决起来,比我想象中棘手。” 宴云笺开口:“顾大人……” 顾越厌恶道:“我没有问你。叫你进来自有用处,闭上嘴候着。” 姜眠皱眉:“大人是讲道理的人,应已知所有事情来龙去脉,那么也清楚这件事宴云笺无辜。他救过我,我不应该因为染了欲血之疾就责怪他,怨恨他。” 顾越接过她的话:“但你不该费尽心思周全他,善待他。” 那点因历史而来的好感有点淡了,姜眠说:“他如今已是我身边的人,我要如何对待自然由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顾越勾唇慢慢重复一遍,道,“你我婚约在身,你现下是姜家女,日后是顾门妇,你能做多大的主?” 这话已经算很不客气了。 宴云笺长眉紧拧。 姜眠毕竟不是真正的古代深闺女儿,倒不会被这一句话吓着:“原来你今日是来做我的主的。” 顾越道:“也不算是,你到底无辜。我不想因为这么个事,做了回小人。” “你我多年婚约,人尽皆知,我不会背弃你。但护你尊严,你也要全顾氏颜面。进门后,你应得的尊重不会减损丝毫,我只当他是你的一件嫁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姜眠想听听有多荒唐:“什么条件?” “顾家要给皇上一个态度。” 顾越取下别在腰间的匕首递来:“你天真单纯,我可以慢慢教你,现在他脸上黥字,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原来他叫宴云笺进来是为了这个,姜眠盯着那把锋利冰冷的匕首:“大人要求应该不止这个吧。” 顾越看着她:“你是我的未婚妻,你的东西,我会替你保管。” 他将宴云笺称呼为“东西”。 言谈间已不把他当人看,更别说之后他能不能有当人的待遇。 毫不犹豫地,姜眠拒绝:“不行。” “你说什么?” 姜眠抬眸,双瞳澄澈,雪肤乌发,美的氤氲朦胧的脸庞分明一层独特的明快韧劲。 她说:“我说‘不’。”
第10章 兰因霁月(四) 此字一出,满室寂静。 宴云笺循着那道明朗甜暖的声音偏头,看不见什么,却仍怔然那个方向。 顾越的条件,开得不算过分,替双方考虑周全。 他的承诺也得体宽厚,得失利弊的天平倾斜下来,几乎没有人会去拒绝。 可她说不。 宴云笺只觉她拒绝顾越的那把匕首无声刺进自己胸膛,虽不疼痛,却桎梏他的呼吸。 顾越看了姜眠很久。 他面色倒看不出愤怒或是别的,只是打量,仿佛将目光化为利刃,看穿这娇贵柔稚皮骨下的倔强灵魂。 “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问。 姜眠当然清楚,“我知道,我把人交给你,他就很难再见天日了。” “人。”顾越咀嚼一番这个字眼,勾唇,“是人还是畜生尚未可知。” 他慢声道:“人知恩义,畜牲却不晓得,说不准日后会反咬一口喂它的手。” 这话可不准确。 姜眠承认顾越的才干,更不怀疑他的历史地位,但面对这个刚及弱冠的少年,她还是没忍住。 不是顶嘴,只是陈述自己内心的想法:“那可不一定,人有时候还不如……呢。”顾越用“畜牲”指代宴云笺,可她不想这样说他。 顾越脸色骤然阴沉。 他不说话,向姜眠逼近两步。 “顾大人,”宴云笺出声阻拦顾越步伐,“大人莫要动怒,姜姑娘的意思是,奴虽生了一副人皮人骨,却上不得台面,不如牲畜。还请大人不要误会姑娘。” 顾越垂眸。 不知是说谁,还是说整件事,他吐出几字:“真是可笑。” 嗤笑过后,目光刮过宴云笺,话却是对姜眠说:“你我缘分虽浅,但到底唤我多年兄长,我奉劝一句。” “此人慧极,诡谲莫测心术不正,你拿捏不了。” 姜眠说:“我没想拿捏他。” 顾越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很好。你既决定,我也解脱。” “这种麻烦东西我本也不喜沾染,你自己小心管教吧。” 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谈到头了。 姜眠道:“大人来一趟辛苦,我送大人。” “不必,你我日后最好少在一处。”顾越将匕首收回腰间,再也不看姜眠,“走这一趟,仁至义尽。姜眠,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微微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眠跟上两步透过门缝张望一会,确认外面没人了。 “宴云笺,”她反身跑回来,“没事了,快起来。” 她拉住宴云笺臂弯,轻轻用力,宴云笺随着她的力道缓缓站起。 “对不起啊,我刚才没有护住你,让你一直跪着。”她瞧见他衣摆处沾了灰白,自然地弯下腰帮他拍一拍膝盖间的尘土。 宴云笺忙紧攥那块衣料:“姑娘,别……” “没事啊,”姜眠打理好,拉他坐在桌旁,仔细瞅瞅他的脸,笑了:“还好还好,没沾到水,出去不会有人看出什么。” 说到这她不放心,咬着下唇,“就是顾越已经看穿了,他来这一回,心里也不舒坦,不知道他会不会将你面容未损的事禀报皇上。” 宴云笺轻声道:“不会。” “真的?” “顾大人已有决断,不会与一个奴才为难,自降身份。此事他不会再插手了,”他顿一顿,说,“对不起。” 姜眠一下坐直:“干嘛说对不起?” “我……” “哎呀好了你不用说了,”忽然姜眠伸手抵住他嘴唇,语气带着笑意,却很认真,“还是听我说吧。这些话我原来没跟你说过,现在你不用再回和州亭,只在我身边,那我就要与你说个明白。” 她温热的指尖如花瓣般柔嫩,软软相触,却反而像长刀一路从喉咙口刮到心底。 “你没做错事情,不用说对不起。顾家要退亲也好,不待见我也罢,这都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也许你觉得,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你,或者说,因为你的身份。但这是他们的目光与想法,是他们不能容人,而不是你的错处。” 宴云笺道:“今日之事,姑娘认为是他人不能……容人么?”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姜眠说到这一节,不自觉带了现代思维,“如果因为身份——哪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从来没有错。”她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的长大,说起这些比同龄的孩子通透很多,“别人轻视你的出身,已经是不应当,如果你顺承他们的意思,也觉得自己不好,会让父母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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