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多爱,就有多恨。 那爱,绵长隽永,深不见底。 那恨,姜家能承受的起么? 宴云笺一定会自我了断。 甚至,比爹爹还要不假思索。 而高叔正是因为深深的明白这一点,才谁都没有告诉,独自一人承担了所有。 姜眠缓缓抬眸,那么,她还要告诉爹爹,任由爹爹杀了宴云笺吗? 没想明白前,说了,便说了。 想明白之后…… 一阵晚风疾过,花瓣凋零如同微雨,姜眠默默伸手,由着一片淡白色的花瓣轻盈落在掌心。 花瓣脆弱,稍拢手指,就能化作残碎汁水。 要不要宴云笺这一条命,全在她一念之间。 姜眠缓缓将落花握于掌心,心中翻滚的情绪如同澎湃海浪——即便抛开相守的亲情不谈,初闻乌昭和族人忍辱冤屈的真相,抓到了当年持有证据的重要证人,宴云笺想要做的那些事,在暗无天日的荆棘丛中,终于艰难的拨开出口——他一定很想为他的父亲,他的家国讨还公道吧。 那些已在他命中压了二十年的东西,终于迎来第一缕希望,她怎么忍心,让他在此刻带着沉重遗憾、仓促潦草的死去? 姜眠静静站了很久。 是啊,事情太大,她担不下来。 可对面是爹爹,娘亲,大哥,还有……宴云笺。 现在还没有到毒发之时,那么说出来,要宴云笺的命,就只是保底之策——握着这张不算好的底牌,就更应该去寻双全之法。 担不下来,也得担。 忽地想起午后教室闷热,一线阳光射进来,讲台上,老师令人犯困地念课本:“世上本没有路,走的多了,也就成了路……” 眼下似乎没路,但一直走,一直走,总会有路的。
第66章 鹤归华表(五) 想明白过后, 姜眠心思倒是稳了很多。 找出路嘛,心态平和也是找,神经紧绷也是找, 就算真的无路可走了,到最后她还是有将事情和盘托出的权利——这天平两边看起来再平衡,也得承认它确实有所倾斜, 并非毫厘不差。 但要是从这个角度看,姜眠对宴云笺,就更怜惜了。 傍晚去宴云笺房间找他, 他正捧着一册书卷在看。 姜眠走近,宴云笺很自然地端起手边放糕点的盘子搁在她面前。 “干嘛?这是干嘛?”姜眠瞅着那糕点,“要堵我的嘴, 不让我说话。” 宴云笺放下书:“本来不是, 现在是了。” 他拿起一块云片糕,顺她心意堵上她的嘴。晚饭见她吃的少, 心里记挂着她饿,看人过来是想也没想就先将吃的递过去, 然后这小没良心的,就让他听那话。 姜眠鼓着腮帮子嚼咽了,那么大一块糕点,还真是吃了半天。 这会功夫,宴云笺重新拾起书默默翻看。 姜眠顺了一口水:“阿笺哥哥, 你在看什么书呢?” 宴云笺合上书, 将封面给她瞧。 光看封皮上的字, 姜眠就知道她是看不懂的, 可能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你别看了,我要跟你说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宴云笺什么也没说, 书搁到一边。 姜眠想了想,脑中也没有很清明的主意,先下意识伸手去握宴云笺搭在桌沿的手。 两年多了,她亲近他,就像呼吸一样习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宴云笺反应很快,他一下子将手撤了,放到桌子下面去了。 姜眠扑了个空:“你躲什么?” 宴云笺不答,若无其事般揭过去反问:“怎么了阿眠?要说什么。” 姜眠看他:“手。” 这也太直白了,宴云笺心念迅转想着怎么糊弄。 “你手刚刚在这放的好好的,干嘛忽然就拿下去了?我不能碰吗?”姜眠也不给他机会,把事情全挑开说,“你得把手放回去,要不然我不跟你说话了。” 宴云笺真又好气又好笑。 她耍无赖他也喜欢,但漾起疼爱过后,心中回荡着淡淡的苦。 一点点,不算多。 这边姜眠还催促:“你把手放回来啊。” 宴云笺有想过一瞬不服从,但那念头还没在脑中成型、罗列后果、可能承担的风险……手就已经听话的摆回原位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砍了算了,反正也不听他的。 姜眠称心如意,伸手握住了他两根手指。 这人身体的一小部分,抓在手里,才有了实感,双脚落地的踏实感觉。否则他任何躲避的动作,都会触动此时此刻有些敏感的神经。 ——她想拉着他,永远不放手,或者说,不到最后一刻不放手,再不济,也不是现在就划清界限一样不让碰了吧。 姜眠抓到了人,也不急着说话,就捏着这两根手指出神,脑中胡乱的思绪,终于过渡到事物本身上。 阿笺哥哥的手,真是她见过长得最后好看的了。手掌细长却不羸弱,掌背腕间浮着淡淡的青筋,极具力量感,骨骼走线漂亮,像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手被人拿捏住,宴云笺由着姜眠折腾,也不催。 但等着等着,他耳根渐渐烧起来——除了被她抓着的地方,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其他部分的存在了,只有那两根手指,她指尖轻擦,酥麻感似光亮的一线,顺着血液直击心脏。 当日在书房,义父说“将阿眠嫁给你的话不作数”后,他分明是清醒沉静回答了“好”的。 现在他这算什么,要手给手,想抓就抓,时长不限。 宴云笺终于忍不住了:“阿眠,你找我,应该不是就观察我的手吧。” 姜眠抬头:“哥哥,我之前看书,书上讲你们乌昭和族的人,有很多规矩是不是?” 她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事,提起这一遭:“书上说,你们犯了错,最严重的刑罚是削指是吗?” 宴云笺笑了一下:“当然不是,犯了错,最严重的刑罚当然是砍头。” 他看一眼自己的手:“削指这一惩罚,并不被记录在刑法案中,是乌昭和族自道德层面的……自我谴责。” “什么意思啊?” 宴云笺告诉她:“乌昭和族原来有个传说,有一个男人冬夜里负伤,即将冻死在路边时得一好心的姑娘搭救,姑娘待他极好,为他包扎,给他饭食,日久生情他们就结为夫妻。后来有一日,天神降世,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从此他便也能变成人们供奉的神,条件就是需要他拿出一件嫁衣,要用发妻的血染就。” 姜眠渐渐入神,盯着他微微低垂的睫羽,浓密纤长。他讲起这些,整个人周身都笼罩一层虔诚与纯澈。 “男人听后,辗转反侧……” 姜眠喃喃一句:“辗转反侧就不是什么好事。” 宴云笺停顿,笑着问:“为什么?” “辗转反侧,证明他还是动心了呗,只是在做与不做之间纠结。如果他真的心念坚定,应该立刻对天神说‘我已经有妻子了。恕难从命,什么劳什子嫁衣还要人的血来染,没有!你回天上去吧!’,他又不说,自己回去左思右想,准没好事。” 宴云笺莞尔:“嗯,想的这么明白,以后不用担心你被哪个混账的花言巧语骗去……”他是真的欣慰,但念头一转想到自己在想什么,笑容渐收,又觉得心头空空。 姜眠问:“所以呢?最后他回头了吗?” 宴云笺道:“没有。他将自己的发妻勒死了。” “他不知道怎么用血,一直等到天神再降。然而,天神轻轻一挥手,他死去的妻子站起来。站到天神身边——她就是天神的女儿,乌昭神明,渡人成神,只是男人最后一道劫是自己破的。” 宴云笺笑了笑:“乌昭女神收走男人的命,丢进苦海,只留他一根手指在人间,算是留下一丝过往情分。” 所以千百年传承下来,这规矩翻了个面?姜眠道:“因为这缘故,后来乌族的人背义,就自己削指?” “嗯,乌族若寡义,要断指来抵。”宴云笺颔首,传说到底是传说,人不是神,总要看它可否实行。 姜眠好半天没说话,终于撇出一句:“你不要砍自己的手指头……以及其他胳膊腿什么的,都不要砍,反正,不能自残。” 宴云笺哭笑不得:“我干什么了我去自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 那要这么说,宴云笺道:“有了过,规矩该守就得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行。”姜眠摇头,“你得答应我,本来这个事就界定的很模糊……比如,你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把我撞摔,头正好磕在石头上死了,这是无心之失,难道你也要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下来?” 宴云笺皱眉,“阿眠,别乱说话。”他不想听她讲“死”。 姜眠改口:“那半身不遂。” “没有这种事。” “所以是如果啊。” “没有如果。” 姜眠有点委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沉默。宴云笺望着她,后知后觉抵想自己是不是有些上纲上线,阿眠要求这些,都是为护着他。 “阿眠,好,我答应你,”他软语哄,“我不会自残。” 姜眠看他一眼,抓着他的手,揪住无名指往掌心内扣,摆好手势把他手臂向内折置于心口上方:“发誓。” 宴云笺要气笑了:“你当乌昭和族人的誓言是大白菜,随时随地想发几个发几个。” 姜眠说:“你确实没少发啊。” 宴云笺无话可说,是,他不轻易起誓,活到现在所有誓言,还真的就全给了她一个人。 想他乌族誓言,重逾千金,弄得现在好不值钱。 “行,”不管他的誓言在她心中还剩多少价值,她要,那他就给,“我发誓,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都绝不会自残。” 反正,他不会做任何背义之事,也就不会有断指的机会。这话说出口,实则一点难度都没有。 姜眠张张嘴,还想让他再补一些诸如“这个范围很广泛,也不能自伤、自杀”等等,但又觉得,这实在是太明显了,现在这样,她闹他一下,还能混过去,再多要求,他必起疑。 这样,应该算是有保障了。她还没想好后面的路,但能堵一点,便是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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