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林向屋内瞧了眼,吩咐身侧的侍卫:“等他出了门你暗中跟着,确保人活着回到松府。” “是。”那侍卫应声。 程筠敛了目光,转身从炭盆捡起那尚未被完全烧毁的一封信笺,火星如针尖般烧灼着手指,他恍若未闻,只着眼笺上,眉间隐约黯然。 七年前,他送松子铭林州赴任,与都城外长亭告别。 当时他正蟾宫折桂,高中状元,又拜入首辅张松青门下,即将入仕前,正是心气自高,欲要在官场有所作为之时。 松子铭也是满腔热血,言道此去林州,必要根除林州官员贪腐成风鱼肉百姓的弊病,还林州百姓一片朗朗青天。 少年春风得意,约定将来太子登基,携手辅助左右,大干一场。重整纲纪,重修律法,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于是分别之际,程筠挥毫作词一首,赠予好友。 信笺烧得焦黑,也只剩半阙不到勉强可见了。 “春风……畅怀旧年。乾坤正气,黎民为念,不畏强权……青春正当……与君殿前。” 程筠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已恢复平静。 他指尖力道松开,信笺便脱手滑落,飘然落入炭盆。 火舌舔舐之下,很快只剩几缕青烟,几粒尘灰了。 * 松府在一片大雪中满府缟素,白惨惨凄凉。 松子铭跪在祖父灵前,仿佛失了魂般,一张张往火盆里丢纸钱。耳边不停响起哭声,喊声,仿佛从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不知多久,一双手轻轻扶起他。 “铭儿,早些回林州吧,有那头豺狼当道,你在都城也会被害死的。” 松子铭转头,看见满脸泪痕的祖母。 他走之前祖母只有几缕白发,如今已是白发苍苍,风烛残年了。 他伏倒在祖母怀里,放声痛哭了一场。 天一直灰蒙蒙的,雪时大时小,始终飘落不停,宛如漫洒的纸钱。 不知何时,丫鬟子在门口道:“公子,你有一位朋友来吊唁了。” 松子铭转身,只见廊外走来一个黑衣人,在漫天惨白下,形如鬼影。 很快那人在门口站定,落了兜帽。 一张满面风霜的少年容颜。 “子铭哥。”少年唤道。 “你是?……” 他站在光下,雪光刺眼,松子铭看不清他。 少年走近,在灵位前跪了下来,叩首三次,才起身。 “我是秦时。” 秦时?! 松子铭瞳孔震了下,震声:“你……” 他立即噤声,左右一扫,攀了他的手绕过屏风,进去里屋。 “我之前就已听闻秦大人出事了,你是怎么?……” “我是从流放路上逃走的。” 松子铭惊诧之余,既关心又担忧,不由急声:“那你怎敢还回都城来?你兄长呢?也同你一起逃了命没?” 秦时哽咽:“兄长已经亡故,我连他尸首都找不到……太子殿下曾为秦家多次得罪程筠,我放心不下,所以悄悄进城的,只是晚来一步,又听说松阁老他……” 松子铭红着眼沉默片刻,才问:“你是怎么进城的?可有人接应你?” 秦时点头,先将苏州的事简单说了,然后急忙说起来意。 “子铭哥,苏叔叔的女儿苏姑娘不慎被一伙匪盗掳走,苏叔叔一直追查,查到那伙人已逃至林州地界,你如今是林州知府,熟悉林州,能否帮忙找人?” 说着将一副画像取出给他。
第29章 所谓风骨 承欢殿旁边有一座侧殿, 虽是侧殿却也不小,院落有二十几间。 原先都是为承欢殿伺候的宫人居所,如今大多数的院落都住了美人——在没有被临幸时等着宣召。 宫里不缺美人,如今又在选秀中, 不过一两月, 又进宫了一批才貌双全的女子, 这些姑娘美则美矣,性格却难说, 通晓诗书的大多有些心性, 不会效仿秦楼楚馆中的歌姬, 做些狂蜂浪蝶之事。 因此, 杨晟初时还有些新奇,时间一久反倒因一些姑娘的言语行为恼了几次, 又嫌她们寡淡无味, 便兴致恹恹。 如此还不死心, 下了两次口谕到程府,要程筠再找好的送来。不过年关将近, 风雪又持续未停,选秀之事难以推进, 只能等年后再议。 杨晟心痒难耐, 又催程筠快些去办,偏程筠这些时日称病在家, 倒也无法。 前夜杨晟与四位美人枕上之欢时, 颇有些心力不济, 便连吞了半葫芦的仙丹, 骤然病倒,太医也束手无策, 慌得内侍高何连夜递了消息去程府。 * 暖轿停在承欢殿外,轿中传出一阵轻咳后,才见程筠清冷冷下来,脸色仍有些苍白,眼底也隐隐疲倦。 高何早就等在殿外多时,见他下轿才敢行礼出声。 “首辅大人辛苦,病体未愈还要冒雪进宫,既为国事操劳,又为圣体担忧,自身也要珍重啊。” 程筠颔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应该的。” 走了两步,又问:“皇上如何?” 高何在前头领路,闻言答道:“欸呀,首辅大人引荐入宫的那位江湖神医果然是神啊,皇上这一急病,昏迷不醒,原在梦中还要嚷疼,太医院都没办法,独那位左丘神医来了,也不见如何开药,只扎了几根针,皇上就睡得安稳了不少。” “他在承欢殿?” “方才往侧殿歇了。” 程筠点了下头,并未说什么。 进了承欢殿,仍是一股甜腻熏香裹在热浪中扑了过来,不过这次还有一阵较为明显的药味。 药味虽苦,在这里反倒清凉好闻。 前几日的一地浪迹还没完全收拾干净,他进去时,外殿或坐或站或跪着一群哭哭啼啼的美人。乍见他来,吓得一震。倒有几位机灵眼熟的先反应过来,伏地行礼,另外的才跟着伏地,薄如蝉翼的纱衣滑落下来,露出大片娇媚雪景。 待那片玄色衣摆阴云般掠了过去,进了内殿,她们才敢纷纷抬头。 “月儿,首辅大人的模样你看清了吗?”有人悄声问身旁的少女,有些害怕,“是不是长得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 那叫月儿的少女低声回:“没敢抬头,不过进宫前我就见过了,不但长得不凶,还是个美男子,当真是芝兰玉树,貌比潘安。” “什么树?潘安又是谁?” 月儿笑了下:“总之长得好看。” “长得好看的人如何这般令人畏惧呢?”先前说话的少女不禁好奇,“我从前在烟花巷还没见过长得好的客人,进了宫以后,又只见过皇上一个男人,又老又丑,真叫人不值得想的。听说首辅大人权势大,连皇上也倚仗他,他又长得这般好,若能得他青睐,出宫入府,岂不好过在这里受折磨?” 月儿拉她到殿内一角,才敢小声道:“世上衣冠禽兽,人面兽心之人多得是,正如‘蛇蝎美人’一词,美人皮囊,蛇蝎心肠,这方面,这位首辅大人要论行首。茵茵,你可千万别有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不但自身难保,甚至可能祸及家人。” “怕什么?”及茵一笑,眉梢眼底风情流转,“首辅他再怎样,也是个年轻男人,是男人就不会没欲望,何况年轻的。” 说罢她掩唇低笑,悄声道:“月儿,你是闺阁小姐,又没满十五岁,没见过几个男人,你不知道,再正经的男人都渴望女人,像你一样满口之乎者也的也有,说什么‘君子君子’,到底正经不过两下,就做了床上禽兽了。” 月儿满面通红,掩住她嘴,不让她再说了。 一面又忍不住看向那通往内殿的罗帐屏风,心中祈祷嘉薇姐姐千万不要如之前那样作出惹恼首辅的事来。 除去高何偶尔在,寝殿只有李嘉薇一人伺候。 自她入宫以来,倒是比旁人多得几分宠爱。 虽清高自持,但的确美貌,连杨晟见惯了美人的,也不禁多瞧几眼,再加上她一身文墨气息,不但没有冲淡惊艳感,反而惊艳中透着典雅,是难得的一份气质。 正如芙蕖发于幽谷,妖冶艳极却又幽静淡然。 杨晟病倒之前,常与她一道作画,写诗,唱曲。 程筠听闻此事时,也微微有些诧异,他也不曾料到李嘉薇竟有如此大的魅力。 他进殿时,李嘉薇正临窗修剪花枝,一枝开得正好的红梅。 窗是用霞影纱糊的,雪光落进来,也成了胭脂色,满室旖旎。 她面前放着一尊羊脂白玉广口瓶,映得她色白如雪,楚楚动人。 见程筠进来,李嘉薇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起身行了礼,却一言不发地又坐回窗边,继续修剪花枝。 程筠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惊异于她这般变化。 收回目光,他刚至龙床前,便听一道清冷声响起:“皇上刚服了药,睡了,首辅大人若有要紧事,可以晚些再来。” 程筠抬眸:“看来,你适应的很好,也甚得圣心。” “是啊,皇上喜欢我作诗写文,才两月光景,已准备封我为淑妃了。”李嘉薇嘴角露出讥讽,扭头望着他,“大人下次见我父亲,可要客气些了,莫要再当走犬使唤。” 程筠淡笑:“那下次进宫,我只怕也要向你行礼了,淑妃娘娘。” 李嘉薇敛眸,目光落在红梅上,将修剪好的梅花放入白玉瓶中。又摩挲着瓶身:“这样质地油润的羊脂玉,寻常一小块也难寻,竟有这样一整块做了花瓶,当真是皇家气度。” 说罢她施施然起身,朝程筠微微弯腰。 “大人无事就先回吧,别扰了皇上清梦。” 程筠并不动身,反而走到窗边,拿起那桌上的一叠白纸细看。 “这是你写的诗词?” 李嘉薇眉头一皱,又冷笑:“大人好奇?” 程筠挑眉:“自然,这批秀女都有才名,独你文墨揽住圣心,我倒是好奇你的才学胜过她们多少。” 李嘉薇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又不得阻止,只能捧了花瓶向另一侧窗下走去。 程筠翻阅了几篇,眉间蹙起,不禁看了眼李嘉薇。 她临窗而立,背对着他,身影似乎十分僵硬,不复先前傲然。 “大人看完了吗?”她没转过身,压抑着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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