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峻将酒盏猛蹲:“阿清住口!你把自己贬得太过了!你若是这种品性,视你为知己的我算什么?” 卞眈:“我也信你。阿清莫自责了,你敢直视自己内心,就比我勇。你愿留在襄平就留,何时想去前线就驰骋,你的心不拦你自己,那谁都拦不住。阿清,阿峻,我是这样想的,志向不分路远路近,战场也不仅在前线。来,先对酒自照,记住现在的样子。我们现在是少年,愿相逢时,仍是少年!” “好!”刘清、傅峻拍案叫绝。 “各自珍重,我等现在是少年,相逢时,定还是少年!” 子时。 王葛放轻脚步回屋,专娘子、南娘子此起彼伏的鼾声跟骂架似的,谁也不服谁。她躺下,朝邹娘子侧身,果然,对方没睡着。 “阿姊还不愿跟我说说么?” “我家是兵户。我阿父因伤退回襄平后,我和阿弟就面临选择,要么我去防戍营,要么阿弟去。那时候家贫,很难说留在家里好还是出去好。阿父了解我阿弟的性子,去战场恐怕就回不来了,于是我离家。建功哪像起初想得那么容易,尤其有种战场,表面是看不到刀光剑影的。” 王葛吃惊,莫非邹娘子曾做过……谍人!
第310章 295 底层谍人 对方辗转不眠,就是想一气儿把心事吐露完:“我在防戍营训练半年后,离开辽东,做了谍人。莫以为谍人去的地方都是敌国,有些小国一直向洛阳朝贡,宣扬着仰慕晋政。到达地方后,跟我想象的谍人生活太不同了,我就和寻常百姓一样,在那里辛苦讨生活,安家。” “安家?” “对,安家。我的夫君是当地人。阿葛好奇他是不是谍人,对么?可惜我不知道,直到我谍人身份暴露……我们商定分头逃跑,可是他突然……” 邹娘子讲述间明明很平静,可王葛还是被代入情绪,逐渐感同身受。 慢慢的,王葛变成了邹娘子。她怀着满腔热忱,怀着对谍人这项任务的敬畏进入邻国。落脚的部落在邻国的地位,相当于襄平县在辽东郡的地位。那里的官长叫“加官”,部落中还有豪民,加官与加官争权,豪民间也互斗,豪民不服加官,加官不服君王、私立政令,等等。 但所有斗争在她初来的时候,根本察觉不到。 她谍人的身份就是个普通百姓,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了,无想象中的谍流涌动,没有机密可打探,她都没机会走出部落。 两年了。她觉得再没任务下达,她就快忘记自己是谍人了,早知道来邻国后还是种地,她在防戍营苦学那些本事干什么?之后,她因快超岁数,不得不嫁人。 又是一年过去,她不再像训练时教的,日日警醒。 某次部落打了胜仗后,百姓载歌载舞,只是这次加官不仅宰牛祭天,还命刀兵把抓捕的谍人全部提到木台上,怒责他们的罪行。愤慨中的百姓一拥而上,将谍人撕碎。惨死的谍人中,就有她的上级官长。 她仓惶归家,引起夫君的怀疑和追问。仅隔一天,她生活的部落就开始挨家盘查,每家人都被分开询问,询问的时间都不短,说明问得很仔细。 她更慌了,因为发现夫君总窥视她!于是她抚着腹部对他说,她有孕了。就这样,两人连行囊都没拿,开始逃亡。 入夜后,追逐二人的火光出现,且有猎犬的叫声。分开跑的主意是她提出的,谍人训练里有避开犬嗅的法子,没活路了,不试也得试!他答应的很痛快,这岂是寻常农夫、夫君的反应? 她当然加倍提防!然后…… 邹娘子缓了几个呼吸,这段回忆是她最想忘的,是噩梦!是至今都解不开的谜! “他突然抓向我,我把匕首送进他心口。后来,我不敢回想,因为记忆混乱了,每次回想,都觉得他当时是想最后抱我一下。”她捂住脸庞,无声的倒替着气息,把悲伤压回后,再道:“我侥幸逃回来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可笑的是……也无过。” 王葛惊讶:什么意思? “我这种底层谍人,好似江中鱼虾撒出去,回来后仍是鱼虾。我离开防戍营的时候,受训练的籍册、所有文书均被销毁,怎会有人管我何时归来?呵,幸好有荀灌娘,她来辽东郡为官长后,许我这样的谍人申诉,只要能找到证据,便可补我功劳。苦日子终于结束,我成了郡署的散吏。” 王葛靠近对方:“阿姊,你信我,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 “我曾经真这样想的,我是易知足的人。后来,我阿父阿母离世,我心思就全用在抓获城中谍人上面,几次立功,段功曹史便把我阿弟调去县署为职吏。可他也忙,虽只隔几条街,我跟他一个月见不上几次面。这次出事,我让他辞去职吏,然后报官。我还对阿弟说,官府查案期间,那女娘要是纠缠得厉害,就如她意,签卖身契为妾。” “可是这样的话,你阿弟也犯罪了。” 邹娘子声冷:“是。要么一起等官府查清,要么一起坐牢。” 王葛赞道:“对,破釜沉舟,牢期过后,卖身契也不作数。再签再坐牢,看谁耗得起。” “我明白告诉阿弟这是计,那家人不敢的。可他怎么想的?觉得我不疼惜他,万一他真坐牢怎么办?他犹豫不报官就罢了,竟跑去县郊又与那女娘会了一面!哼,然后跟我说,他舍不得那女娘了。” “不对劲。阿姊别怨我直言,这女郎图什么?邹郎君名声已坏,非富贵人,无英俊貌,还有子女。” “是啊,你小小年纪都能想明白。所以我借劝农之际查访这家人,发现他们提防心很重,善于应对旁敲侧击,对过了数年的事全能记清楚,哪怕小问题,一家人的回答也能相互对应上。” 王葛皱紧了眉:“谍人?” “没证据。且因为他们是异族人,我更得收敛行事,不能总在那处地方巡田查访。” 平州对异族人的政令是广接纳,初来襄平的异族百姓本来就跟惊弓之鸟似的,生怕被怀疑、被不公正对待。邹娘子无实据便不能上报官长,不能做出格的欺压百姓行为。再者就算上报,任务仍会交回专门抓谍人的吏去查。让别的吏查,不如邹娘子自己查。 怎么办?解决此事的难点在于必须速战速决。 王葛不能用司隶徒兵的身份相助,此身份才被郡署以谣传压下,不许百姓乱传,为此段娘子郑重告诫她,不经对方亲口允许勿再暴露铜牌、提及徒兵。 邹娘子:“这两天,我一次次强迫自己回想当年。阿葛,我觉得我错怪我夫君了。他当时想最后抱我一下的,我那么顺手就刺中他心口,是因为我已经存了杀他的念头。我既然能随时弃他,为何撒谎有孕?我自己逃不行么?” 王葛攥紧对方的手:“你不是随时能弃他。按你说的那种部落规矩,只要你逃了,他不可能活!或许死法跟那些被活活撕碎的谍人一样惨。阿姊,我们每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阴暗念头,我们不避讳,但也不能过于鄙视自己。” 邹娘子轻拍她手背:“我没事,说出来好多了。真是稀里胡涂半辈子啊,连我阿父的嘱咐也做不好。” “阿姊别放弃,一人智窄,明天咱们把这件事告诉刘郎君,他善于观察,也识破过谍人的。”
第311章 296 情报是“木” 距离襄平县很远的一处树林里。 月光若有若无。忽然传出轻微的“噗”声,带着诡异的潮湿劲,这种屁音不用闻就知道臭。 然后有人不满:“嗤。谁?” “稳……”另个方向,又响起拐弯的悠扬屁音。 远远近近的树上、草丛开始发颤,然后各种憋笑。 训练这队斥兵的武官平静语气道:“都不用躲了,此次侦查山林失败。” 王恬好似野猴,从地上弹起来,一边捂腚飞窜一边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司马冲先向武官一揖,再申辩:“我们一天都在急行,按要求每五里地堆一堠,前堠距离此处不足五里,为何因两声屁把之前的侦查成绩作废?” 能被选为斥候的乡兵,都擅长夜视。武官做个手势让众人聚拢,问道:“谁可答他疑问?” 桓真:“我答。任何轻微的异响,都会被对方斥候察觉。在斥候训练中,被对方察觉就算被歼灭。那么之前堆的堠子,会由提醒我方安全,变成坑杀我方的陷阱,甚至让敌军沿堠找到我军。” 武官:“对。身为斥兵,既要具备兵的武力,也要有谍人的警惕,否则,我们会变成敌军的刀,将刀锋转向战友。这段时间的苦训,不是让你们来感受斥兵艰辛,而是看你们有无长进?看谁做到了一天更比一天增强忍耐!” 黑暗中,二十名乡兵慌了,武官何意?这就开始淘汰人么? 此时王恬快步跑回:“有具无头尸,那边。” 桓真当仁不让的紧跟武官身侧走。 无头尸衣裳凌乱,致命伤在胸腹中间,全身皮肤被蚁虫啃食得严重,不过死亡时间没超过三天,因为三天前这片地方下过雨,此人朝上的衣料、鞋面均无淋过雨的痕迹。首级肯定是死后被割的,加上被搜检过,可推测死者是谍人或斥候身份。 王恬交待:“发现他时就是这样,我没敢碰。” 武官:“做得对。不急着动尸体,你们仔细搜周围,不要点火。” 少年裴兼来自司州河东郡,不多时,他发现一处蹊跷:距离死尸丈远的树上,一根断枝上挂有草屑。这种草不是林间的,而是方头履所用的芒草。 晋兵才配得起方头履。死尸的脚上,穿得是寻常草鞋。 很快,桓真在北边两棵树上发现树皮被扒的痕迹,高度可疑,符合死者所为。桓真跟武官说了声,叫上王恬、另个乡兵继续朝北找,竟再发现三处被扒过皮的树。 这样就是总共五处,高度一致,桓真仿效奔跑状态,在每棵树上狠劲、快速的一扒,抠掉的方位与大小差不多。 三人回来跟武官禀报:“越向北,这几棵树的间距越长,说明死者知道逃不掉了,被迫用此方式留情报。” 武官用树枝把死尸的草鞋褪掉,说道:“履不是他的,他的脚趾比这双履长,若穿此履根本不能正常赶路。裴兼发现的草枝,很可能是围杀者看中了此人的方头履,换了以后上树搜寻,因穿不好陌生人的鞋,被树枝挂了一下。” 司马冲:“所以死者很可能是我方斥候?探听到什么机密了,被敌兵追杀?” 众人协力把尸体移开,束草清理蛆蚁,刮地面表层,无木片等情报。这就是说,仅能靠那几块缺失的树皮推测了。 武官清点乡兵,下令立即返回训练营。 看到最后一次堆的锥形堠了,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这让少数人的紧张放回肚子里。也有人问:“土堠还留着么?要不要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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