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娘子到吏署时,那些木匠师刚签完密契,跟她错身而过。 吕翁走在最前:“唉。”听完王匠师的心得后,他也有千句心得啊,好郁闷,离开后不能跟任何人吐露。 蓝匠师:“唉!”吕翁,我懂你。 张匠师:“唉……”吕翁,蓝匠师,我懂你们。 二十多人,要么神色复杂,要么摇头叹气的。 邹娘子猜出这些人就是来讨教匠术的木匠师。出啥事了?不是在功曹署传授匠术么,怎么来吏署了?还各个惆怅!就算阿葛讲得不好,也不至于如此吧。 数墙之隔的功曹署,王葛与王彪之分坐两边,齐齐望向上首的段娘子。 “按刚才王匠师讲的,风箱跟喷药柜的道理相通,那风箱也可用来喷洒农药、用在灭火上?” “是。但密封得改,不能用鸡羽。” 王彪之:“嗯,风箱结构比喷药柜简单,更利于贫困地的推广。王匠师在讲解风箱时,是不是有未尽之意?” 一个个比猴还精。心事被看出,王葛就不隐瞒了,说道:“不是风箱。我是突然想到灯油了,如果喷药柜中装的是麻油,把麻油喷出之际,另个人在前方执火把,会烧多远?” 她描述的,是宋代出现的一种火器:猛火油柜。 受限于密封功能不足,王葛才有所犹豫。不过理论可以先提出,制简易版还是可行的。 廨舍静谧。 这种静谧不单指没人回答她,而是一种气氛上的静止,段娘子、王彪之的大脑,均诧异停留在王葛的假设中了。 没那么难懂吧?王葛进一步引导:“当然是顺风向的时候。嗯……麻油价贵,如果试不成功,太浪费了,若有能替代的贱物最好,就可以多试几次。” 她知道石油的发现很早,此时或被称为“黑水”,或被称为“石漆”。石油的最早记载,是班固所著《地理志》中关于“上郡”诸县的一段描述……定阳,高奴,有洧水,可燃。 意思是,上郡定阳县、高奴县这两个地方的洧水,可燃。 当时人们不知洧水上飘浮的油腻物就是石油,却已经将此物用于照明。可惜的是,黑水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仅在当地充当膏烛。后来,到北周宣政年间才第一次用于战争,那时又有新的称呼“石脂水”。 王彪之先回神,轻咳一声。 段娘子:“那就试吧。先用麻油试,再找替代物。” “不能用喷药柜试。”王葛解释:“柜体太大,密封达不到的话,万一火顺着孔槽逆燃就麻烦了。用灭火筒试吧。” 灭火筒一次就能把麻油推净。 众人来到兵曹练武场,只有此处有麻油库房。颇戏剧的一幕出现,俩郡兵押着几个着道袍的男子进入库房区,这些不知道真假道士的人,全背负沉筐。 郡署兵曹的官长跟县署一样,只设“兵曹史”。东夷校尉府的兵曹,才设最高级别的“兵曹掾”。 郡兵命道士停下,其中一人跑过来跟兵曹史汇报,捕这些道士是因为其在街市私卖硝石。 硝石?筐里是硝石?王葛眼睛瞪大一圈,天意吗?硫磺有了,硝石有了,庖厨就有炭!就差作死的试验了? 太激动了,她装着若无其事看向旁边时,一双“铜铃”都没顾上恢复正常,正好跟王彪之来了个对视。 他笑弯双眼。 她心虚:书佐绰号不该叫“王白须”,该叫白狐精! 兵曹史让吏把两个最细的灭火筒汲满麻油,器械外的残余擦净。段娘子带着吏和火把来的,三名吏按王葛叮嘱,在练武场楔三个粗桩,把灭火筒架在后面两个桩叉上,绑紧,以纹丝不晃为标准。 最前面的桩竖绑火把,点燃。 为安全计,王葛让推动塞杆的吏执棍械做延长杆。 一切就绪。 今日无风。 王葛点头后,段娘子下令:“推!” 呼…… 数丈的蟒焰,在大晋隆熙三年,八月初九,掀开了火器战争的序章。 那几个贩卖硝石的假道士有幸目睹了这幕,不幸的是,余生皆被禁锢在郡署。 王葛又签了一份密契,剩下的事不用她管了。 回吏舍后,邹娘子已在等她。 “授学如何?” “和刘郎君说了么?” 二人都牵挂着对方。 洧:音wěi,水名。洧水。
第314章 299 谁家秦吉了? 传授完匠术签了密契?邹娘子明白了,没多嘴问王葛讲了什么。她把跟刘清的所有交谈转述,然后道:“我和刘郎君分开,去吏署找到那两名辽东大匠的记录竹简。一人姓陈,七年前在街市与人口角重伤,另一人姓元,路过县郊时被冲上道的疯牛踩踏。可惜文字都太少,难查犯事方如今在哪?” “疯牛踩踏?”王葛想起来了,“元匠师曾担任过惊蛰匠肆的主管匠吏,伤了头部后,不到半年就离世了。他是靠改良轻弩考取的辽东大匠称号,跟我同署的匠吏闲谈时,说元匠师被伤前曾跟人提起,轻弩还有改良余地。” 邹娘子右拳击左掌:“太可惜了!相隔太久,若能找到犯事者重新审,或许还能问出些线索。” 王葛进杂物屋,二人一起往外抬工具、木材,王葛说道:“按阿姊和刘郎君的推测,有个法子可以试试。我虽是外行,但觉得培养谍人,不仅要培养人,还得培养环境。只要某处常住地不暴露,便不会轻易放弃,老谍人走,新谍人来,甚至邻里都是谍人的可能也有吧?” “我知你意思了。当年元匠师赶往惊蛰匠肆的道路,也是你如今途经之路。伤元匠师的势力如果没被清除,那他们会继续生活在附近。一开始推广曲辕犁,没几人知道新犁是你制的,等你凭借风箱考取辽东大匠后,就有人猜到了。不,是猜错也无妨!能制出风箱的辽东大匠,年岁还这么小,一定匠才绝伦,远胜普通的天赋匠师!” “阿姊真是,这时候还要借机夸我一句。” 邹娘子抿嘴笑:“我是以你为傲的。” 王葛说回正题:“今天讲授匠技的内容签了密契,不过授业之举瞒不住。我的主意是,把接下来的休沐日提前告请,隔两天,刘郎君跟段勇夫代替阿姊去巡田地,看有没有田农打听你的消息。” “可。道并行,我再故意于街市露面,或许还有别的收获。阿葛自忙,咱们这法子得先告诉王书佐。” 邹娘子一走,王葛开始雕刻木块。因榫卯技能弱,她推行的还是一种理念。这些木块会以泥沙为基,既能组装成城市、防戍亭驿的固定舆地,也能在战争中模拟细致地形。 最要紧的,是凭借木制舆图,演示她以后改良的各类兵械如何使用,或相辅、或相克。比如“木城”,比如“雉尾炬”等等。 刺……刺……削木之声娓娓。 笃笃……敲榫的动静时脆时沉,引得一只红嘴、黄腿的黑鸟停落她前方,它颈部也有两抹黄,好奇得歪着小脑袋,更显伶俐。 王葛听到翅膀的扑棱声了,暂停动作,被小家伙汉奸似的中分头型逗笑,问它:“不害怕?” 黑鸟向另侧歪头,仿佛想弄清她在讲什么。 王葛童心起,发坏的向它比划刻刀:“你是翻译官吗?嗖嗖,宰你下锅。” “怂货。”它旋身飞起丈高,重复句“怂货”飞走。 王葛瞠目结舌,什么情况?这鸟是“秦吉了”?明代起才被称为“了哥”。 她被一只鸟骂了,谁养的啊! 午后,专娘子回来,舀着凉水就喝,抹两下嘴边水渍,坐下看王葛雕木。 专娘子泼辣,觉得看雕木能使心绪平静。往往这种时候是她遇到烦心事了,王葛已习惯,俩人就这样各不打扰。 雕完一个步兵模块了,以五个人形为一模,脚底均延长,使整个木块的底座纵横相连。底座背面是榫头,用时直接扎进泥沙中即可。 点点木屑似光阴。 两天后,刘清、段勇夫来到县郊农田。 在辽东郡,负责巡田劝农的吏有三种:循行小史,散吏,各乡游徼。其实很多底层吏的分工并不固定,等农闲时,这三种吏的职责会逐渐转为地方治乱,协助征粮救灾等。 闲话不说。 段勇夫有着典型的异族长相,刘清又年少,异族农人见到穿着吏衣的二人,很快就有主动询问的:“往后换你们管这片了?” 刘清:“暂管几天。” 又有人问:“邹散吏呢?她许了给我们添口井,还作数么?” “这事我们不知,回头问她。” 刘清、段勇夫交会神色,可是问到邹散吏的百姓自顾走远,没有继续打听的意思。 “那几间矮屋就是邹郎君惹下麻烦的地方。”刘清扬颌示意。 段勇夫明白了:“走。” “昨天我找到两个惊蜇匠肆的老匠工,他们讲不清元匠师出事的具体位置。我圈出三处地方,此处为其一。” “麻烦。疑心谁了,不能先抓再审?” “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 “哈哈,这句我懂,功曹史教过我。” 两辆独轮车出现在二人前方,轱辘寻着好走的地方歪扭而行。第一个推车者是年近四十的郎君,后面的女娘也就十六七岁。 刘清先喊:“这里最近没来过外人吧?” 女娘动作一僵,郎君停了步,女娘跟着停稳。郎君回道:“没有。咋了?要查啥?” “今年外郡人多,案比之前让我们先查访一遍。”刘清一副不愉快的语气。 “哼。”段勇夫嘴拙,但有眼力,做出比对方还烦的表情。 “行了,没住过外人就行。”刘清掉头走,走出挺远后小声道:“别回头。”他抻个懒腰,晃几下脖颈,脚步更轻快朝向官道。 段勇夫不解:“这就回去?” “是。”刘清不卖关子,解释:“邹郎君投宿那家人的画像我见了,就是刚才那对父女。他二人没跟邹散吏走近过,但知道邹散吏是邹郎君的亲姊。两日没来巡田,今天换成我们,这父女一句沾边的话都没问,谨慎过头了。他们连着去县署大闹两次,跟刚才的表现可是判若两人哪。” “啊……有理!”段勇夫称赞,拍下刘清肩膀,回城后刘清的半边肩仍疼。 郡署吏舍区。 随翅膀扑棱声,那只口吐芬芳的秦吉了又落在庭院,冲王葛连声叫:“好好说话,不能吓唬我。听到没?好好说话。” 王葛问邹娘子了,襄平很多富户都喜欢驯养秦吉了,偶尔遇到跑飞的,百姓从不伤害它们。这种鸟天生嘴碎,学话快,她哪有时间和它闹,继续雕手中木料。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哦,好好说话。”它开始来回踱步,胆子渐大。
第315章 300 禽言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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