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年纪相彷,也不论兄、弟,边说话边向外走:“什么竹簪?” “正绾之簪。” “取下我瞧瞧。” “肉酱……” “三片竹叶,没甚好瞧的。” 铁风取来一个大空筐,从刘小郎的筐里倒腾酱瓿、小瓮,再将裹着蒸饼的布囊解开,只留下两张饼。 铁风每取走一件,任朔之就道句“行了”、“差不多得了”。 “哈哈,告辞。” 王葛已经制好六个规范统一的规。 规脚相迭,望着摆出来的正六边形,她猜测当中的面积,会不会是算筹中的标准一“握”。 其余九个木规……也有说法吗?她愈感自己知识的贵乏,编席、刨木、凿槽、凋纹,只是木匠的起步,就如算数中的九九表一样。她要学的,阿弟要学的,都还有许多许多。 桓真、刘泊、铁风进院。 王翁二老、王荇最先迎出来。 王葛去主屋扶出阿父。虽然阿父眼睛有疾,活动不便,但刘小郎之前和阿父见过,又拿了好些吃食来,作为长房子,阿父肯定不能如二叔、三叔似的躲在房里。 “刘泊见过翁姥,见过阿叔。”他再温润而笑,看向王葛,“见过王匠工,荇弟。” 王荇规规矩矩还礼。 小贾氏从门缝中打量院中一切,几个呼吸间心思百转,又恨又气又烦躁。 恨长房越来越盛!照此下去,次房不得被长房压一辈子? 气自己女儿不争气!这种时候跟在王葛跟前多好,那个姓刘的小郎忒俊了,哪怕粗布寒衣都遮不住的俊,若是阿菽再年长两岁……唉。 烦躁找了王二郎!真是中看、不中用的夫君,一到关键时候,连个瞎子都不如!
第79章 79 葛藤!荇菜! 心思狭隘者,看世人皆狭隘。 王翁还是将儿郎、女娘们全叫出来了,不拘礼节招呼过后,王菽帮着大母去灶屋忙活晚食。 王二郎把杂物间的草席铺在院中后,王三郎又将自己屋里的草席卷了抱过来,加厚隔凉。此时坐于院中,比屋里亮堂暖和。 刘泊正向王葛说明来意:“家母想制的为簪笔。” 簪笔,明为绾发之簪,实为便携之笔。不过在大晋朝,此物寻常百姓不能使用啊,只有时常要书写的官吏才会佩带。 刘泊看出王葛疑惑,不需她问,便继续讲明制式:只制圆簪杆,杆身总长六寸,上端尖细、下端粗,便于簪发。笔斗和笔尖,他自制。 “王匠工定要在簪杆上隐晦提名。我阿母说,你是大晋首位头等匠工,说不定也是唯一一位,此贤名,当远扬。待簪笔制好后,我们会托亭驿赶在腊月前,送到都城太学我阿父那里。以后你若成为大晋最年少的匠师,这只簪笔就更珍贵了。” 读书人说话咋这样中听!王翁、王荇都激动不已。说实话,王葛自考取头等匠工后,慢慢在村邻闲言里传变了味,好些人说乡里的下等匠工都能在匠肆找活干,咋头等匠工整日缩家里,连货郎都不来了。 王大郎立在灶屋门口,问后头忙碌的阿母:“阿母听到了吗?虎宝多有本事。” 贾妪欢喜的泪都出来了,说道:“听到了。” “刘阿兄放心,我这就去制。”王葛明白这是对方抬举自己。万没想到他阿父竟在太学,太学对读书人来说,就相当于匠人理想中的将作监!真是了不得。 桓真赞道:“好事得成双。也请王匠工为我制一尺,隐晦提名,不需标刻线。原先那把尺,前几日打虎头、敲你手背那下,硌坏了。” 王葛姐弟脸上的喜气全无,同时耷拉头。 王禾扒在杂物屋处“哈”声一笑,被王二郎瞪的闭嘴。 王翁正想岔开话,院外奔进来一人,冲着背向院门而坐的刘泊就扑:“桓阿兄!呜……我可找到……”糟糕,不是? 旁边桓真歪头打量:“阿恬?” 王恬回头,先吓一跳,再凑回来:“桓阿兄?你咋、咋这样了?” “比你强。” “呜……你不知道我……” “等等!”桓真叫过王荇,扳着小家伙的双肩杵到王恬面前:“我师弟。阿荇,快叫王阿兄。” “见过王阿兄,我叫王荇,荇菜之荇,水中强者也!” 王恬傻呆呆回这孩子:“我叫王恬,恬,静也。” 静什么静,没眼色!桓真伸手:“见面礼。” “哦。”王恬左手抹把鼻涕,右手从怀里掏吧掏吧,掏出个灰白颜色的图牌,兽骨材料,整个比掌心小,制式下圆、上有祥云花纹。他难为情解释:“先送阿弟这个,等我回……考入县护军营后,给阿弟补个好的。” 王荇还没接,就被桓真拿过、递向王翁。“这是他的符牌,明日我让铁风带二郎君去清河庄,一个符牌怎么着也能换头牛。” 王家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待数日后王二郎把一头牛、整车粮都带回来后,仍跟做梦一样。 当然,现在王翁一家人只是感激,没敢把此事深想。 王恬快语跟桓真哭诉自己数月悲惨遭遇时,王葛趁着光亮,先回屋制簪笔。她前世也制过此物,不需笔斗、笔尖,不到一刻钟就打磨好了。而后她微微愣神,叹气。前世今生,她都怕欠人情,没想到又欠刘小郎,比以前欠的还多。 至于隐晦提名,是因为匠师令有规定,匠师之下的匠人,不允许在制器上刻姓名。 那就刻葛藤吧。 人都说葛藤为纠缠之意,但她却觉得,葛藤坚韧,耐受风雨,更寓意自强不息! 桓郎君的竹尺一并制好,刻的也是葛藤。此葛藤呈螺旋攀沿于一端,便于攥握,免得对方用葛藤这端来敲阿弟。 院外,王恬痛哭一阵,紧接着心情大好,不见外的去灶屋,嘴甜无比的叫“姥”。贾妪心疼这孩子,用刚热透的饼夹满肉酱给他吃,再兑了热水让他净脸,给王恬扎了和桓真一样的羊角髻,最后将王禾才翻新的寒衣拿给王恬穿上,还算合适。 拾掇一番重回庭院,众人才晓得王恬这孩子有多俊。 竟不输刘泊! 小贾氏从门缝里瞧到,急的团团转。阿菽这傻货啊,跟她阿父一样傻!这个俊俏小郎跟桓小郎相熟,肯定也不是普通乡兵,可阿菽就知道在灶屋烹食,哪怕在庭院来回走两趟也行啊! 夕阳一落,众人就得去屋里了。桓真几个本就是给王户送吃食,除了王恬埋头吃撑,其余人都寥寥几箸,然后告辞。 桓真拿了竹尺,刘泊得了簪笔,出来院前三丈来远后,回头瞧,王家人还在原地目送他们。 王恬挥手:“翁姥,葛阿姐、荇弟,我还会再来的!” 任朔之带着程霜几个求盗、执着行灯过来。“你们速速回去,那两个逃犯还未找到!” 王恬已经告知过自己为何来瓿知乡,桓真、刘泊道声“是”,然后他们听到了马蹄声。 这时候农户基本都吃完晚食,任朔之几个不讲话,周围就极其静谧。 马蹄沉重,渐进。是袁彦叔,他牵着马,马背无鞍,横驮两人,一动不动。“任亭长,我抓到他们了。他们想去鳏翁家偷粮,我打晕了他们。” 任朔之翻动这两人的脸,跟浔屻乡乡兵描述的一致。揖礼相谢后,他气愤又后怕道:“我特意命人在水源等地细细巡查,看来这俩竖役也有防备。” “是,他们很聪明。鳏翁家赁出一屋,那家人有个好在井边大声诵书的小郎。亭吏两次过去巡查,此隶臣妾都是等小郎出声诵书,揣测出亭吏已走,然后从暗处钻出。” 任朔之再谢对方。 袁彦叔看向桓真,后者知道有事,走向道边。 铁风跟过来,他跟袁彦叔仍互不视,互不语。 “桓郎,我盯那两个逃犯时,听到赁居在鳏翁处的这家人一些谈话,甚是可恶。这家郎君是那蠢货贾风的族弟,原先就是他到乡里贿赂乡吏打听滚灯的事。贾风被贾太公罚禁,他也被揍个半死,一家人被撵出村东族地。此人之子到了相看年纪,两月前从一佃户口中知道了王小娘子匠童之名,但那时他仗着贾风之势,犹豫不决,不想跟王户结亲。现在一家人落难,这郎君后悔了,便想使阴私手段,教唆儿郎接近王匠工。还说既不好接近,就死缠烂打。再不行,就接近王家别的女娘。” “哦。”桓真抄着手,踱出去一步,又回来,有了决定。“教子不善,罪不在子。先令其子丧父,观其是否向善。若还不善……母之过丧母,子之过丧子。”
第80章 80 很犟的铁针 次日,王翁、二郎携王荇在卯正前至乡兵营地。 铁风跟王翁父子一旁说话。王荇托着五页纸上前,说道:“好些不会的字,我画的圈。还有,桓阿兄,我原本想两面都写字,可是纸会透,反而废了一张。” 小孩子心疼纸张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我幼时也如此过。”其实最贵的哪是纸,而是墨。但这些暂且不需叫王家知道。桓真略扫内容,圈、字数量几乎均分,这就很好了。他每看一页,含着笑点头。 王荇见快看到第五张了,如实解释:“最后一纸,上面只要是『一』字,全是我阿姐写的……咳,其余由我代写。她说牢记当日夫子的教导,自当以匠人之道报答夫子。幸亏有桓阿兄给的磁石,我阿姐就将昨晚如何发现铁针能指南北的事,告知给夫子。桓阿兄,或许有朝一日,人人各持一盛水的小筒,浮一根针,就能晓得南北方向……” 王荇的小嘴吧吧不停,王翁父子隔着距离不时瞧一眼,都怕桓小郎嫌烦。可是桓真听得很仔细,纸上所书,他看的更仔细。 桓真自家就有磁石所琢的“司南”,是用来仰察星宿斗机之用。因其沉重,若外出使用,需以车载,谓“司南车”。 至于宫中的司南,寓意更多的“国之正法”,所谓立司南,端朝纲,而非辨认方向所用。 此刻桓真心里直如惊涛骇浪,仔仔细细将第五张纸,猜着“圈”代表的字,逐列重看一遍。 起因是王荇为省纸张,正面写完、反面写,发现纸透后,王葛觉得扔掉可惜,就把没透地方的字剪下来,用葛布垫着保存。 在做此事之前,她在桉桌另端缝衣,铁针不锋,就以磁石磨针。 由于夜晚燃烛的原因,桉旁一直放着一盆水。那些剪剩下的废纸,她就突发奇想的用针穿纸,将针与纸放至盆里,当它是轻盈小船。 然后,王葛姐弟一边回忆那个“不怕漏”竹船,一边用手指搅动水,她还说道:“你看,它也不怕漏,怎么打转都不沉底。” 王荇就回:“是因为纸的原因吧?针才不沉。” 王葛又说:“不光不沉,你瞧它还挺犟哩,咋打转,它最后都一头朝南、一头朝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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