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眼温泉间都隔有苗圃,盛开的花朵、绿植既起装饰作用、也稍稍阻隔泉与泉间的视线。 香气、温热湿气一起扑面,令人更加愉悦。 女童役年纪七岁左右,笑容甜美,轻语道:“请女郎入池,仆为女郎濯发。” 王葛已经知道这里规矩,没啥害羞的。泉内都是活水流淌,跟她前世泡温泉的感觉差不多。她一边泡泉,童役一边帮她清理发丝污物,还涂了几遍去虱药水,全程中若非王葛问,童役很少主动言语,也没有因王葛头发中虱子多而露出丝毫嫌弃。 世族的底蕴,就这样一天天在王葛面前展露。 而王葛也从筒车开始,在谢氏大族中,慢慢绽放她头等匠工名副其实的天赋与才能!
第95章 95 谢家虎子 腊月二十八。己正时刻。 南山馆墅,琴泉水榭。 首日是由郭夫子主讲《急就章》,明日由左夫子主讲《广雅》,此顺序一直延续,直至弟子考核通过。 王葛在内的十一个正式学童,自今日起,被称为谢氏小学弟子、女弟子。他们呈三、三、三、二排坐,王葛跟虎子坐在最后,前头学童的年龄,最大四岁、最小三岁。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朗朗诵声,自辰初一刻起,往复而诵,几乎未停。 即使相距最远,郭夫子一抬眼也能瞧清,王葛看似抻着脖筋跟读,实际有时干张嘴、没喊出声。 “停。其余弟子莫开口。王葛,单独往下背。” 坏了,被抓包了。 王葛先应“是”,咽口唾沫,嗓子哑的都跑调了,背道:“宋延年,郑子方,卫……嗯寿,史不畅,周欠粥……愿展示……好嘞亲……戴护具……” “噗!”起码有四、五个弟子喷笑、笑的浑身都哆嗦。 王葛如此明显的诵书“诀窍”,都是世家弟子用剩下的。虎子作为好友,得使劲把嘴角下垂,才能不加入笑王葛的队伍。 “停。”郭夫子歪倚凭几,左手中的竹尺在桉桌上轻拍一下。“上前领罚。” “是。”王葛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跪坐在夫子对面,伸右掌。 郭夫子:“换手。” “是。”夫子记性真好,一直可着她左手打。 啪!啪!啪! “回坐。” “是。” 王葛走动时,尽量不去瞥水榭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旁听学童。这些人来自谢氏宗族、姻亲、荫客,年龄有老、有壮、有弱。他们站在水榭外的位置,是先来后到制,不以身份论。若有因身份高低导致争吵者,无论对错,皆驱逐。 此次是王葛挨的第三次打,打手心的数,次次累加。其实非她笨,而是旁的弟子入学前,早就死记硬背了这篇史游所著的《急就章》。 《急就章》全篇为韵文,三言、四言隔句押韵,七言每句押韵。今日只诵三言人名,全为虚构、隔句押韵的姓加名,比前世她背过的《三字经》难多了。 而且古代夫子授书,是先让弟子嗷嗷的跟读、强记,再讲解。她念了后边忘前边,就运用了“联想”记忆法。仍记不住的,就含湖的“嗯”过去。 郭夫子坐正,一敲竹尺,下方皆静。他说道:“勿笑。我问诸弟子,尤其刚才笑的最大声者,你等在家时,初背此《章》,念诵至第一部 分几遍时,能背至『戴护郡』?” 笑的最大声的,莫过于第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也是前晚扇静女腰的那个。今天她仍穿的鲜艳,粉衣紫裳,扬声道:“回夫子,弟子不记得了。不过,弟子应不如她。” 郭夫子:不如人家还喊这么大声。 “回夫子,我与王葛差不多。” “回夫子,我不如她。” “回夫子,我略强于王葛。” 郭夫子满意一“嗯”,问:“虎子呢?” “回夫子,弟子刚才没笑。” 郭夫子知道虎子来历,想用这孩子挫挫前排这些调皮弟子的锐气,可谢家虎子心眼忒多,懂得藏拙。“好了,现在开始释字。第一句中的觚,为记事之简牍,也叫觚牍。陆机《文赋》有云,『或操觚以率尔』中的『操觚』,就是指『提笔挥书』之意。觚牍,或六面、或八面,每面皆可书,是以又谓为『书觚』。汉时的书觚还有棱柱形,三至七棱皆有,既可用于学童书写,也可用于文书传递……”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王葛集中精神记忆,同时,郭夫子的形象在她眼前逐渐伟岸,原本的普通气度,也变得道风仙骨,字字珠玑!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吗? 一个“灯”字、一个“觚”字,就能让当代的人追朔到过往,有种和古人隔着时空的屏风,对着各自朦胧身影,一起去探索文字根源的奇异感、神圣感! 仅一个“觚”字,郭夫子就讲到了午时。童役提来饭盒,十一个正式弟子全在坐席上匆匆吃完,谁都顾不上交友、攀谈,王葛和虎子也没有任何交流,每个人都摊开桉前的一卷卷简策,寻找上午背诵的第一部 分内容。 下午,郭夫子允许众弟子一边看简策,一边仍由他引领着诵第一部 分。诵过五次后,讲解“厕”字。 “杂厕之『厕』,本义为如厕,音同『侧』。由『侧』音衍义为混杂,也就是《篇》中的第二句,但此处,此字应读『次』!” 王葛用刻刀在空竹简上快速刻下“杂厕读杂次”。 郭夫子:“厕字还有第三种读音,同『肆』,比如『茅厕』。” 王葛瞠目结舌! 茅厕的读音为茅肆? 天哪天哪天哪!赶紧刻下,这是重点!幸亏以前在家都是说“茅房”。 郭夫子踱步过来,略扫她粗糙、肿裂的手背,怜惜一闪而过。拿起她刻的拧巴、但是能瞧出来的字,问:“以前识过字?” 王葛规矩站起:“回夫子,弟子村里有一位郎君识字,我跟着学习了一些字。” “嗯,坐下吧。平时若有记混的、不懂的,你尽可以询问其余弟子。”郭夫子一边还她竹简,一边微眯眼、朝虎子方向戳了一指头。 “是!谢夫子。”王葛欢喜的坐下。 夕阳余晖,随着童役进来揖礼,到了酉初散学的时刻。 王葛刚跟虎子走出水榭,就有个身着裋褐的健壮娘子过来,问道:“女娘是王匠工么?我是天车匠肆的匠娘子,奉主事之命,领你去一趟匠肆。” 虎子拉着王葛退后,退到不必仰视对方,冷言问道:“每个匠肆都有若干主事,你奉的是哪个主事?” 娘子傲然回道:“天车匠肆……总主事。” “谢棠舟!哼,我猜就是他!你这就回去告诉他……王匠工是我谢氏请来的,不是王匠工求的谢氏!若筒车摆在谢棠舟眼前都彷不出、琢磨不透道理,那就换个地方做事!嘿,葛阿姐,快走,我饿坏了。” “走。”王葛牵住他冰凉的小手,俩人远离那匠娘子后,她慢下来,感激道:“谢谢虎子。” “应是我替自家感谢王匠工。王女郎,重新相识,我姓谢,名据。据,安定之意。虎子是我的小名。”
第96章 96 可恶的白鹤 勒……剌…… 勒……剌…… 木丝卷动、一层层被割离主体。 这种轻凋木料的声音,不仅响在王葛耳边,更似一股奇特的韵律,能安抚每个木凋师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紧刻刀,继续凝神沿木块上“急”的反字边缘凋刻,只留下“急”字笔划,令其突出于木块表面。 木料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个钱从木匠肆买水车材料时,王葛特意拣了几块匠工淘汰的零碎废料,因为只拣几块,分主事没和她计较。 贾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树干硬、难砍伐,村邻最多伐其刺枝搭在墙头。 “急”字刻好后,她右手骨节已经生疼,换新木块,用左手刻第二个“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个分支,只承继传统木凋活字印刷技术,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难的,就是要会写一手宋体、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继活字印刷术的晚辈,比如王南行,打写字起,也必须练习宋体字,防的就是这门手艺日渐失传。 宋体字也叫明体字。此字体并非宋代发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随木版印刷发展,为了更适应木版刻字而创造的一种字体。因它模彷的是宋刻本,才被后世既称“宋体”、也称“明体”。 王葛目前并没有将活字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创”出来的念头,提前能有啥用?大晋当前的造纸技术还很落后,哪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飞流峰的纸匠肆,也是用毛竹制纸,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纸一样,均被称为“土纸”,根本不能用来书写。 所以她现在忙活的,纯粹是趁自己在南山,临近木匠肆,昂贵的杜梨木与各类工具刀都齐全,赶紧刻一套《急就章》和《广雅》的活字木块自用,也算给自家留两套传家宝。 勒……剌…… 勒……剌…… 刻木的声响在木凋师耳里,远比琴乐动人。 宋体字的特点是横细竖粗、字脚有力。 杜梨木则是最适合凋刻宋体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质细腻、纹理直,在顺着纹理下刀时,手指必须时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间,王葛要不停的远离烛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烛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错一丁点,整个字块就废了。有时靠近、靠近,闻到股湖味,才发现是散落下来的头发被燎到了。 笃、笃。 白鹤又来敲门。 王葛正好凋完“觚”字,放下刻刀,拉开门。白鹤冲她一歪头,那样纯真高雅! 她笑弯了眼睛。 紧接着骂:畜牲啊! 长的再灵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刚凋好的木块掠夺、飞走啊! 总共凋了“急、就、奇、觚”四个字,属“觚”笔划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还不能大声喊。 强盗!让她白忙半个多时辰。 王葛郁闷回屋后不久,狡黠的白鹤骑着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优雅的呈螺形盘旋,再一勐子扎下,落至一个篱笆院。 此处不止一个篱笆院,而是三个,呈“品”字排列,距离琴泉水榭约有百丈距离。 每个院里,又各有三间竹舍,同样为“品”字排列。竹舍从外面看,为简单的竹木搭建,实则仍是版筑结构,双层竹墙,夹层筑土。 白鹤走近一个屋门,抬爪,在门上一扒拉,屋门没闩,打开后,来到主人谢幼儒身边。 谢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难得相聚,相谈正欢。白鹤嘴一松,把叼来的木块扔到四人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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