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画得真好。”卫景平揉了揉眼睛说道。 顾世安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修长的手指,说道:“上回你说还要取个名头,我看叫‘美人’就好。” 美人。 卫景平:“……” 这也太……就说不上来的敷衍。 顾世安轻瞥他一眼:“在我眼里,也就这样的男子与女子才称得上是美人。” 中间又那么一大阵子的沉默。 “就‘美人’。”卫景平顺着他的话道:“我只是觉得冠上这个名头制出来的墨好卖。” “奸商一个。”顾世安哼了声道。 卫景平嘿嘿两声,不反驳。 “上回我跟你说制个白鹭四景的墨, 因为傅宁忙着明天开春的县试耽搁了, 等你这版美人墨出了墨模, ”顾世安又想起一件事:“他们大抵也考完了,就接着制下一套白鹭四景吧。” 卫景平:“夫子说到傅宁了,我倒想起个事来,我二叔家送了一个叫严文瑞的学生进书院念书,怎样?” 这小子是他二叔的续弦带过来的,卫家不好正面管教,于是今天一早卫长河就私下里交代他,见了顾夫子务必问一句严文瑞书念得如何了。 顾世安:“近来书院的学生太多了,你随便给我个名字我哪里认得谁是谁。” 卫景平:“……” 哦,查无此人啊。 “你二叔家里是不是又添了个小小子?”顾世安不记得严文瑞,却记得半年前卫家来请他去吃满月喜酒的事:“再等几年那孩子送来了,你的正经弟弟,我一定给你留意着点儿。” 卫景平:“……” 夫子您是不是想得太长远了点。 “夫子,明年的乡试,您下场吗?”他想了想又问。 卫景平本就是随口一问,他一时想着顾世安这么年轻学问又不差怎么就不往上考功名了呢,谁知道顾世安听了他的话之后神色微僵,又似掩饰般歪头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谁稀罕做官?我就想当个夫子碍你眼了?” 卫景平:“……”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顾世安说话的时候神情带了一丝局促和不安。 联想起院试之后在甘州城,知府孔道襄曾送了一份请帖给顾世安,可宴请那日竟不见他来露面,卫景平就更好奇了:“瞧夫子说的,没,没碍着我的眼,我这不是想跟夫子一同下场考试成为同年,咱们亲上做亲嘛。” 得,学到他大哥老丈人韩端的精髓了。 顾世安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头:“别想了。” 他是不会走科举这条路的。 卫景平捧着两位“美人”从顾家出来,去墨铺给他们铺开来欣赏,徐泓一连道:“好绝。” 他昨晚在墨铺后头的房间里宿了一晚,晨起上繁楼吃了早点就一直在墨铺看看这里又摸摸那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极了。 韩素衣端着那幅红拂女看了半天才放下,她皱眉道:“这么好的画儿,墨模都不好制了。” 一笔一处都太精细传神了,不知要费多少功夫才能制出这样的墨模呢。 卫巧巧则看了一眼她的小腹笑道:“嫂子,我听说有孕的人多看好看的人儿,将来生的小子风神俊朗,丫头冰雪聪颖,你呀别想着制墨模的事了,多看几眼吧。” 韩素衣红了脸,下意识地抚了下小腹,又忙活别的去了。 卫景平:“……” 听这意思,他大哥卫景明就要当爹了? 赶忙掐指一算,他喵的才穿来八年就要当长辈小叔了,过得还挺滋润嘛。 …… 腊月十六。 京城长乐坊茶馆内一说书的老者说完最后一回书,用前襟兜了铜板往外走,才出来就被绿衣、银鞍、骏马的一皇家少年侍卫闪了老眼,急急往旁边躲去给官爷让路。 “老丁头。”少年侍卫跳下马来:“收摊啦?” 老丁头定睛一看,几乎要瞪出眼珠子来:“金……大灿?” 那少年侍卫朝他笑了笑,抬手往他手里丢了锭银元宝:“老丁头,谢了。” 那银元宝似乎烫手,老丁头迷糊了:“金大灿你谢我什么?” 他啧了声:“嚯,你这身衣裳还有这马哪里来的?” 先前遇见金大灿这小子的时候,他多半穿一身灰不溜秋的京中最下等官差的袍子,哪曾见他如此阔气过。 这是升官了? 少年侍卫微笑转星眸:“我如今在羽林卫当差了,少不得要晓得一些学问,日后还想听你讲隋唐五代的演义呢。” 他先前一得闲就来这儿点上一杯清茶听丁老头说书,从武王伐纣一直断断续续听到了魏晋南北朝世家的那些个奇事儿,嗯,没白听,碰上时机了还是有大用处的,比如说上次的“张贵人”那事儿,就叫他给识破了。 怪不得小时候他爹卫长海跟他说当了将军的人都有一颗“神机妙算”的心,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哪里有人能长一颗“神机妙算”的心呢,还不是因为肚子里有货,遇上事情能掏出来用得上嘛。 丁老头浑浊的眼睛一亮:“大灿啊,来来来,我这就给你说一段。” 今日得遇知音了,不说个天荒地老怎么能行。 少年侍卫翻身上马,朝他拱了拱手道:“我今日要去拜访别人,来日得空再找你。” 他在京中唯一的故人老友,姚春山自从撒银子打听到他的去处之后,亲自来请了他好几回呢,怎么能不去探望一趟。 …… 上林县。 腊月十七,卫景平送走徐泓,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押镖完毕,回家过年的他大哥,一时忘形扑了过去:“大哥举高高……” 卫景明:“……” 胳膊比脑子更快地朝幼弟伸了出来。 兄弟二人周遭的熟人:“……” 一瞬,卫景平被拔地而起飞到半空,他那个后悔啊:“……” 反正就社死得有点彻底。 “过了年就不去镖局押镖了,”回到家之后,卫景明跟卫长海和孟氏交代:“听说今上传旨要各州、府举行春阅点兵,咸州在征兵了,我想去应征。” 与其苦等朝廷在京城开考武状元,倒不如先去就近的兵营里谋个职,想来这次春阅,要展示武艺,他也能露个面的。 卫长海点点头:“怕要借着这个卸甲一批老人儿,换年轻的儿郎上去了。” 他又道:“晚上回屋关起门来跟你媳妇儿商量商量,她要是同意你去,你老子没意见。” “明哥儿啊,押镖的确是个飞蛾子绕着油灯飞,就眼前这点儿亮的事,”孟氏说道:“你愿意进兵营,娘也同意。” 结果还没等卫景明去应征呢,次日晌午县太爷武念恩就派人上门来动员他入武参加咸州的春阅了,连举荐信都给他备好了。 “既如此,我先叫夫君去‘觅封侯’,过几年再说后悔的事吧。”韩素衣笑吟吟地和卫景明玩笑道。 腊月二十七,卫家收到了京城的来信,这回不是姚春山的,而是卫景英的。 “两年多了,”卫长海捏着信跳脚大骂:“这小子还记得他姓卫,老四你来念,他是不是要不下去饭来家里讨银子了,就说没钱,一个子都没有……” 卫景平展开信一看:“……” 他愣了半天才道:“爹,没你的事了。” 他二哥在信里说在京城谋了个职,日子还算过得去,叫娘亲和兄弟不要为他担忧,仅此而已。 气得卫长海脑袋充血,差点一棍子杵到京城里头敲卫景英一顿。 但不管怎样,这个年因为卫景英来信了,卫家过得格外有劲,就连街坊邻里瞧着他们家廊檐下挂的红灯笼都觉得比别家红火一些些呢。 “这一家子是又娶媳妇儿又过年好事都让他们家占了啊。” …… “小枣树,结大枣,俺家有个懒大嫂。懒梳头,懒擦粉……”过了年,正月里,韩素衣渐渐显了身子,人也不爱动弹了,卫贞贞三天两头打趣她:“大嫂,要不你写封信把老姚叫回来吧,带着他孙女姚姑娘一道来管着墨铺,你就坐在家里数钱多好。” 韩素衣往外头努嘴:“这话你问平哥儿。” 卫景平正收拾去府学念书的东西呢,听了之后笑道:“行,怎么不行,我抽空写信去京城问问老姚。” 作者有话说: “这一家子是又娶媳妇儿又过年好事都让他们家占了啊。”这句是个俗语,双喜临门的意思,不是说真的娶媳妇儿啊。 最近评论区老抽,有时候会抽没宝子们的评论,不过一会儿就又放出来了哈,遇到了莫急。 第97章 拟题剿袭 (卫景平联想到他方才问他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正月十七, 府学正式开课。 卫景平这一拨被选拔出来分在南院的生员,继上学期练完了八股文最后一个种类, 无情截搭题之后, 就绕回先前在白鹭书院的模式了,开始学习名家名作。 按照课表,这日钱子辰钱夫子讲到了唐寅唐伯虎,说他做的八股文“方正严洁, 近于老师宿儒。①”, 没有一丝不羁之气。 听到这里卫景平在心里打鼓, 翻着讲义仔细辨别:再看一眼, 这是后世流传的唐伯虎吗? 这时候有一名三十来岁叫梁旭的秀才提问:“夫子, 唐伯虎能做出如此老道的八股文‘取解元如反掌耳’,却并不见他苦读, 这是为何?” 说唐寅没有苦读很小年纪就一举高中应天府的解元,这其中的诀窍是什么? “极度聪明呗, ”方不语嘀咕道:“做八股文能有什么诀窍。” 要是有诀窍能让任何一个人学了就能考中举人进士的, 那就只是高门世家的事了, 人家请得起大儒来教啊, 没他们什么事了。 可见读书这件事还是要看资质心性的,唐寅能中应天府乡试解元, 就是他从聪颖,没别的。 梁旭白了他一眼。 钱子辰对生员的提问充耳不闻,只布置作业下去,叫他们背诵唐寅的八股文《禹恶旨酒》一篇。 等散了学,方不语说道:“姓梁的根本不是来念书的, 他就是来挣黑心银子的。” 卫景平和徐泓面面相觑:“这话如何说起呀?” “这就是个替人代笔的混子。”方不语忿忿不平地道:“一年一年的, 回回都做‘拟题剿袭’的事情。” “‘拟题剿袭’是什么?”卫景平愣愣地问。 一听就不想是干好事的。 方不语跟他和徐泓解释了下。 原来, 八股文必须从《四书》《五经》中摘取经文为题,试题库的篇幅有限,年长日久,可出之题无不出遍,幸进者开始找了个门路投机取巧:拟题剿袭。 说白了就是猜题。 一到大考的时候,富家巨族就延请特别会做八股文的人到家中小住,去押题目,再将押出来的题目各撰一篇八股文,然后以高价将文章买下来,叫族中的子弟背诵默写出来,下场应试的时候将背诵过的八股文默写于试卷上,发榜之后,必中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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