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元帝松弛了神经问他:“怎么个另眼相看法?” 一锭墨罢了。 李桐下意识地捏起了兰花指:“陛下瞧瞧,姚墨也向陛下献《耕织图》了。” 还是印刻在墨锭上的《耕织图》。 每年的春秋两季各地献上来的《耕织图》多如牛毛,睿元帝早就不稀罕了,只是上朝时偶被群臣提起来,丢一两句老套的说辞,譬如勉励各地“望杏敦耕,瞻蒲劝穑。①”之语,总之,提醒户部监督各府、州、县劝课农桑就是了。 睿元帝饶有兴致地拿起“采棉”墨锭瞧着:“总是见作物蚕桑图的,朕还是头一次见采棉花的。” “如今我朝棉花之为用,可以织布制衣,可以御寒生暖,是以普通百姓家中无不依赖之,”李桐进言道:“老奴以为棉花之功大于蚕桑了。” 毕竟绫罗绸缎也只有达官贵人才穿得起,而寻常的百姓多以棉布为衣或者制被,棉花才是真正衣被天下之物。 “你说的甚是,”睿元帝又去看“拣练”墨:“这画也雕的好,有生机,这两锭墨,就摆在朕的书案上吧。” 先前摆的那幅《盛世耕织图》看了二十多年,也没什么新意了。 这两锭耕织图墨摆上去,眼睛能稍稍新鲜一些不说,姚墨从来都是嗅来馨,拈来轻,看折子看累了还能把玩一二,还有啊,遇上气人的臣子,他随手掷出去都能打得那人嗷嗷喊娘,可,十分可。 他当即拈起来试了试手感,嗯,也不错。 第二天睿元帝上朝的时候,由于热乎劲儿还没过,因而主动说了叫各处劝课农桑的话,叫群臣炸了窝。 老天垂怜我朝,多少年了,帝心系农耕之事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盖因睿元帝在位45年了,光年号都换了七个了,但自大历元年开始,他膝下的皇子们明里暗里纷争太子之位不止,朝中世家权臣擅权营私不绝,他则汲汲于一手玩得贼溜的制衡之术,无暇顾及其他了。 每年春秋二季,各地春耕农忙时节,甚至遇上旱涝灾荒的年份,只要大臣中无人提及,睿元帝是绝不会主动过问农桑之事的,一句话都没有。 也正因为睿元帝的心思都花在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上,因此这些年论起天下士子的举业之事,春闱秋闱出题目,各主考官也多挑《不患无位》、《臣侍君以忠》等这类君子修身或者君臣关系为旨意的四书五经中的篇章出题目,鲜少跳出这个圈子。 七月中,夏日长。 这一日下了早朝,睿元帝命户部侍郎谢回到御书房陪他下棋:“谢爱卿啊,你不日就要赴甘州府主考,朕甚是舍不得你离京。” 谢回一离京,内阁大臣逢早朝必吵架,皇子们勾心斗角四处挑事,他烦心的时候都不知找谁出主意分忧了。 “陛下厚爱,叫臣惶恐不已。”谢回立刻跪地叩首。 睿元帝缓缓落下一枚棋子:“甘州的事了了,早日回京陪朕下棋吧。” 谢回谢恩,退出御书房之前,他瞟了一眼御案上各处曾献上来的一幅幅精工巧作的《耕织图》。 几日后,赴甘州之前,他翻了翻《孟子》。 此科秋闱的题目,有了。 …… 上林县。 这日县衙忽然贴出告示,大意是说朝廷各部劝课农桑,不准农户春秋两季荒置手里的农田了。 白鹭书院。 “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得知消息,顾世安立刻挥笔在宣纸上写下《孟子·梁惠王下》这句话,不等墨干,他又把纸团起来,捏了捏,掷到了一旁。 作者有话说: ①《隋书·音乐志下》,意思是春季看到杏树花开,农民开始耕田播种,夏季看到菖蒲开花,农民们互相劝勉,开始收割夏熟作物。
第104章 乡试 (“瓮中捉卫景平”) 秋闱定于八月初六日在甘州府贡院举行, 一直到七月初二十日,卫景平还留在上林县家中闭门读书, 之前除了上林县贴出劝课农桑那日, 他写了句话叫人捎给顾世安,期间但凡被问起乡试的事,他只平静地说道:“再等等。” 月初樊先曾派人来说咸州府衙出了个捕快的缺,要举荐他三哥卫景川去任职, 被卫家人一口回绝。 不过卫长海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没有叫卫景平知晓。 但是到了七月二十三日, 卫家门口似乎老有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在转悠, 卫景平跟卫长海说道:“樊大人不会在盯着我吧?没准儿他的人就在咸州路口等着我经过时套麻袋弄走呢。” 软的他不吃, 大概要上硬的了。 卫长海多了个心眼,一日叫卫景川趁他们不备溜到咸州去看了看, 果不其然,好家伙, 还真有十来个衙役守在去往甘州必经的官道口呢。 …… 七月二十六日, 谢回与另一名副考官翰林院学士梅清敏抵达甘州府。 甘州知府孔道襄在府内设宴款待他们, 席间, 谢回说道:“说起甘州府,本官还是头一回来呢。” 自从他考中进士入了仕之后就一直在京城做官, 步步高升至户部侍郎一职,从未外放过到地方省份任职。 孔道襄说:“听闻谢大人是清鼎六年的进士,我省咸州知州樊先樊大人,也是那一年中的进士,您二位可是同年?” 还是哪一年他到咸州府去巡视水利, 席间樊先有意无意提起过谢回这位风头正盛的天子宠臣, 说他虽惊才风逸却外在深藏若虚, 来日必能平步青云,不会屈居人下。 今日得见谢回,孔道襄深感樊先此话着实不虚,这人绝对有三毛七孔,能成他人所不能之事。 谢回没有否认。 关于谢回与樊先的关系,顾世安之前猜测樊先是谢回的门生,其实他们有同年之谊,可见错了。 一直不曾开口的副主考梅清敏略吃了两口菜,说道:“甘州府那位冯夫子回回能押中秋闱的试题,他虽说被圣上‘请’到京城去了,但孔大人也要防着此科的试题外泄,叫咱们招来无妄之灾啊。” 他们启程赴甘州府之前,将试题分别誊写两份,一份封缄之后送去内阁存档,一份交由朝廷专司人员押送来甘州府,想来试题该跟他们前后脚到甘州府了。 “二位大人放心,”孔道襄说道:“我已派出衙役捕快日夜巡逻各处,一旦有人兜售或者议论秋闱的试题,立刻抓住投入大牢之中。” 梅清敏说道:“孔大人虽说防守甚严,然以本官的经验来看,自举业以来,考前兜售试题这事从来就没有绝迹过,不如咱们这两日微服多到贡院周围盯着点,一旦出了苗头,须就地处置才是。” 这可是来不得半点疏漏的事。 谁知道,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当天夜里,售卖试题的传单就发到了甘州城大小客栈住宿的学子手中,传单上有人自称获得了秋闱的试题,如今以千两银子卖出,以价高者得之,倘若一时手里没钱的,可先给他二十两订金,日后高中了再还他剩余的银子就行。 仅仅只要二十两订金便可,对于一些颇有家底的士子来说,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很快就有人蠢蠢欲动地起了心思,四处打听想着办法想把这试题买到手。 没想买的士子也变着法子交头接耳,都好奇此售卖试题者到底押了个什么题目,竟胆敢叫价上千两银子。 尽管他们觉得这就是个老套的骗局,年年都有,无非是想利用士子的焦急发秋闱的财而已。 兜售试题的各路人马虽然多,明里暗里的都有,但只有这个闹得最为轰动,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甘州知府孔道襄和谢、梅二位主考官耳中。 任谁也不敢轻慢此事,纷纷说要立刻查出来。 梅清敏恍了个神,昨日深更半夜谢回房里隐约有动静,今早听说是咸州知州樊先来找过谢回,莫不是…… 谢回将试题泄给樊先了,樊先那边不知叫何人偷窥了去,反倒拿着试题出来售卖? 他打了个激灵不敢细想。 孔道襄立刻倾甘州府的大半衙役出动,全城搜捕此兜售试题者,一旦捉住,立刻以扰乱秋闱之名审问治罪。 半日之后,一无所获。 今日谢回一直沉思不语,这时,他轻飘飘说了句:“梅兄,或许咱们俩可以打道回府了。” “谢兄你何出此言啊?”梅清敏大惊。 至晚,孔道襄灰头土脸地回来,手中捏着个纸条,他颤抖着手展开了铺在案子上。 谢、梅二人齐齐一怔。 …… 同一天,京城。 京兆尹曾文今早一上朝就像是吞了火药那般,先参了一本大理寺卿魏修远办案拖拉不力,又奏吏部侍郎展大鹏在官员考核中弄虚作假……总之,等他一通卖力地喷完同僚,睿元帝愕然道:“朕记得朕上次调你回京,是任京兆尹的吧?” 没有擢他去御史台吧。 曾文:“陛下臣……” 睿元帝厉声道:“够了。” 这时真正官属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兰瑀出言讽刺曾文:“曾大人如今是净挑软柿子捏啊,可巧昨日魏大人和展大人才遭陛下训斥,曾大人今日就揪住他们的小辫子了,可不知要是有人前往外地任主考主持今科的秋闱,一到任就泄露试题,曾大人你参还是不参啊?” “泄露试题?”群臣发出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睿元帝烦了:“兰爱卿,你在说什么?” 兰瑀掏出奏折往上一递:“昨夜御史台有人投了一封信进来,信中说甘州府秋闱试题在此,臣看后不知真假,特来呈给陛下过目。” 左丞相文婴看后,脸色大变:“这……” 信中的试题与谢回送到内阁存档的一字不差。 一字都不差啊! 睿元帝沉了脸,许久之后才道:“传朕旨意,速召谢回、梅清敏回京。” …… 咸州通往甘州官道上。 衙役们已经把守好几日了,他们是奉了知州樊先的命,在这里守着卫景平的,只要他一路过,立刻就“请”他去咸州府。 等卫景平进了咸州府,做不做文章就不是他说了算的。 可至今也未见卫景平路过咸州赴甘州参加秋闱。 而他们守在上林县卫家的人也没见卫景平出门,一直到今天他还在家中闭门读书呢。 酷暑天燥热,他们守得吴牛喘月,一个个心中怨念横生。 “兄弟们回去吧。”这天晌午时分,终于有一人来叫他们回衙门里凉快去了:“这儿不守了。” 朝廷召回了甘州府秋闱的主考官,另派左丞相文婴和翰林学士张得来坐镇主持,没咸州知州樊先什么事了。 上林县。 七月二十九日,卫景川急急跑回家中:“老四,他们让道了,滚蛋了。” 从上林县去甘州的必经之路,在被樊先派人堵了半个来月,打算“瓮中捉卫景平”之后,终于给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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