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不是跟顾世安掰扯这个的时候,他开口就有些突兀:“夫子,您是不是跟这次甘州府乡试的主考官谢大人认识?” 似乎还不止认识这么简单,大抵还夹杂了什么仇什么怨。 语毕,轮到顾世安被噎着了,他喝了口茶才道:“嗯。” 何止认识,谢回那畜生是他亲哥,他们是一个娘生的弟兄俩。 “夫子,”卫景平斟酌着说道:“昨晚我想了一夜,要是这次秋闱能换个主考官就好了。” 卫家全家搬去甘州不是个事儿,正面跟咸州知州樊先对着干也不是个事儿。 不管是替考还是拟题剿袭,唯一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换掉谢回这个主考官。 顾世安悠悠然掀了掀眼皮,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想得真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夫子,”卫景平问他:“您可听说过府学冯耀冯夫子押题极准的事?” “嗯,”顾世安点了下头:“听说过。” 卫景平不解:“到底是怎么做到每回都能押中题目的?” 可惜现在冯耀已经被朝廷的人接走“好吃好喝”去了,不然他真有连夜去拜访一下这位押题圣手的冲动。 “许是在朝中做官久了的缘故。”顾世安道。 将圣意揣摩到了极致,比如谢回就有这种本事。 他忽然想着:回过头去一看,原来多年前他老爹判断是对的,谢家的儿子中,真的没有谁比他三哥谢回更会做官的了。 文章做成那个烂样子都能忝列大学士一职,真出息过头了。没准儿啊就全靠“得圣心”这三个字将旁人挤下去的。 卫景平揣摩边问他:“夫子是说,秋闱时派往各地的主考官出题目时还要想着如何去迎合皇帝吗?” 他这么一问,二人几乎是同时一顿,又齐声说道:“老姚……” 若有人可以直达御前,在秋闱前让睿元帝出点动静,会不会影响到今年秋闱的出题题目。 要是他们能叫睿元帝有个明显的动静,再得冯耀的本事之一二分,在今年秋闱的题目上做一点文章,叫谢回来不成甘州,岂不是最好。 卫景平出手指沾了点水,用另一只手捂着在桌面上写字,顾世安也学着他用手指蘸水写了两个字。 等二人同时松开手,皆笑起来献墨,对,二人写的都是这两个字。 “我晨起听说老姚回来了,”顾世安心情稍稍转好:“又想起墨铺的‘美人’和‘富贵寿考’系列墨锭,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文章可做。” 卫景平:“只是这墨?” 要怎么个献法。 要做成怎样才能打动圣心,让睿元帝拿出来跟群臣分享,甚至找点事情做呢。 “我一时也没什么主意,”顾世安说道:“我看于你还是选‘跨籍’这条路顺当些,正巧老姚来了,平哥儿,你就从了姚家吧。” 联姻,跨籍去京城应考,这才是最有把握的一条路子。 卫景平懒得理他胡咧咧:“夫子,我想去一趟书院的藏书阁。” 他之前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去藏书阁的一处角落里静思,不知为何,往那里一座总是文思泉涌,格外敏捷。 顾世安正好要回书院,于是又一同下了繁楼。 路过摊贩处,有一女子在当街上机、织布,卫景平不经意瞥了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放缓了脚步。 顾世安随后也眯眼看了过来:“棉花。” 卫景平跟着他走到白鹭书院门口:“夫子,或许我不该去藏书阁了,而是要向夫子请教,秋闱前后,是不是也是采摘棉花的时节?” 采摘了棉花,民间要缝制棉衣、棉被,官中也用它为戍边的将士补给一年之中御寒的物质,用他的话说这棉花可是无比重要的战略物资啊。 顾世安一拍折扇:“有了。” 棉花清明播种,秋时收贩,耕作种植,织布练染,细细分到一年之中,布种、灌溉、耕畦、摘尖、采棉、拣晒、收贩、轧核、弹花、拘节、纺线、挽经、布浆、上机、织布、练染,每一次都是一幅耕作图景,要是将其绘制了一幅又一幅分别题了诗,在呈现于墨品之上,一面绘耕织图景,一面题刻诗句,那岂不是非常祥瑞的一套棉花耕织图墨? 作者有话说: 棉花耕织墨的灵感来源于故宫博物院珍藏的棉花图诗墨。
第102章 越幅 (“本官读过卫小秀才院试的夺魁文章,称得上文章尔雅,议论明畅,叫本官) “十六幅图?外加十六首诗?制成十六锭墨?”卫景平摇头如拨浪鼓:“夫子, 来不及。” 十六幅棉花耕织图就得画个把月吧,画完之后制作墨模需要的时间更长, 然后再装模、风干、描金, 前后算下来没有一年的功夫完不成。 十六锭墨呢。 顾世安皱了下眉头,打开折扇给了他一道凉凉的风,用那种你怎么笨都能笨到开花的眼神看着他:“……” 卫景平“唰”地灵光起来:“哦,夫子的意思是先制行于秋闱时的‘采棉’和‘拣晒’两锭?” 余下的慢慢制, 慢慢献。 “嗯, ”顾世安很满意他的机灵:“我今晚就将这两幅图画出来, 明日你来取了拿去制墨模, 你们墨铺开了这么久, 赶制出两锭墨不是难事吧?” 卫景平汗了汗:“还好,还好。” 献给皇帝的墨, 要制作得越精良越好,每一处打磨都是要花功夫的, 不敢有任何的仓促疏漏。 “不过这只是一条路子, ”顾世安神情有点悲观:“秋闱时能不能拦下谢回来甘州府, 之后全看天意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卫景平说道:“试了成不了事, 也甘心了。” 顾世安又啰嗦上了:“平哥儿老姚那边真是……” 一门好婚姻。 卫景平捂上耳朵一溜烟跑了。 从白鹭书院回去,卫景平把制棉花耕织图的事跟姚春山说了, 他抚掌道:“我本来回京之后想着在把姚家的匾额挂起来重振姚墨的,却苦于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墨往宫里头送,这下好了。” 犹豫了下,卫景平还是把咸州知州樊先和大学士谢回的事情同姚春山说了:“老姚,这次借你的手办事,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妥不妥当。” 姚春山却笑道:“我只知道制了好墨送进宫里头就是了。” 他拍了拍卫景平的手背, 示意他多心了, 这怎么可能有事。 他们制墨世家,一旦得了好墨献进宫中,应时应景的原是本分,至于睿元帝看见了想什么说什么,群臣听见睿元帝的话又如何动静,与他一丁点儿干系都没有。 每年秋季吏部考核各地“农桑垦殖”的时候,多少人往宫里头送盛世耕织的图景,就连宫廷画师也会创作耕作图,以提醒皇帝“朝夕披览,借无忘古帝王重农桑之本意也①”,不多他这两幅。 卫景平这才收敛了些许愧疚之色。 次日还没等他去顾家取画,一早顾小安就抱着画轴送来了,卫景平打开一看,画面线条朴素,用笔却极生动,色彩大气庄重,最适合印在长方形的墨锭上不过了。 姚春山看着这两幅图眼中精光闪闪:“制出墨来必定叫人耳目一新。” “老姚,这段时间要劳累你了。”卫景平觉得制御墨这事他是帮不上忙的:“你说说你,一来就走不成了。” 姚春山笑道:“要劳累的是川哥儿,”他说道:“还要请他这段时间给我从后山的黑水潭里打几桶水。” 黑水潭的水较别处的水格外清澈干净些,用它来熬制骨胶入墨,制出来的墨色泽清新,越陈越亮,格外难得。 卫景川耳朵灵,他在外头听见就应了下来:“这还……不不是小事。” 说完发现自己又结巴上了,他懊恼地挠了挠脑袋。 …… 之后,卫景平闭门谢客苦读了一个多月的书。 到这个时候无论是学问还是做文章、赋诗的技法早已学完,该练的也都练过了,他就每日在家中模拟秋闱考场,自监自考,而后再复盘评判一下自己做的文章和诗句。 卫景平的目的是想通过每日苦练,等来日入了考场,绝不犯一些意外的错误,比如“越幅”,就是考生在答卷时空了一页,直接从下一页开始写了,那么这科直接就没戏了。 蒲松龄在《大圣乐》中有过一段关于乡试落榜的记载:“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绺魂飞出舍,痛痒全无。”,说的就是他在康熙年间乡试的时候卷子答得很好,但因为写得太丝滑以致于“越幅”,然后出了上千个瓢的冷汗吓也吓死了,但还是被“黜落”,意外地因为这个小小的疏忽而落榜了。 还有诸如避讳、抬头,涉及尊长要提格另写,曳白及涂改等等,他全都一处不遗漏地细细练过。 以及保证下场应试的时候不会在考号里犯这种错误。 月余后,等他放下书卷打算好好休息个一两日的时候,咸州知州樊先找上门来了。 不过他这次并不是单独来找卫景平一人的,而是带了银两送到县衙,说是给上林县此科秋闱下场的秀才们上甘州的路费银子,命他们来县衙领银子画押并顺带见上一面,叙个话。 正如顾世安所料,樊先头一回找卫景平隐隐吐露替考之意果然是虚晃一枪,他这次大张旗鼓地来上林县,或许才是实打实地要搞事情了。 “要不给他来个有来无回?”卫长海寻思着:到了上林县他们的地盘上,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出点“意外”还不容易。 “爹,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卫景平说道:“不可轻举妄动的。” 樊先混迹官场数十年,可谓老狐狸中的领头狐了,万分小心应对还担忧不够,哪能莽上去就干了。 卫长海不服气,卫景平戳他软肋:“如今我二哥可是在羽林卫当差的,是皇家侍卫了,咱凡事不得往明处做?” 焉能动辄山匪做派。 何况上次樊先对他也是含蓄地诱之以利,点到为止,他也打哑谜般地婉拒之,人家不也没再纠缠他了吗。 犯不着喊打喊杀的。 提到卫景英,卫长海脸上立刻蒙了一层神采:“哎呀,你说英哥儿怎么就这么有本事呢,不愧是老子的儿子……” “爹,那我到县衙领路费银子去了,”卫景平对着他挥挥手:“回来给你打酒喝。” 县衙。 大厅的上首位子上坐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一身褐色官袍,细目留髯,他一开口便叫人听出身上的官僚气远重于科举入仕其余陪坐官员身上的书生气。 卫景平来了之后,各方都执了礼,上林县县太爷武念恩拈着他的山羊胡须凡道:“上林县文风不兴,这么多年才出了个院试案首,可惜年纪太小,此次秋闱下场,对卫小秀才来说有些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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